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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做個茶人

甘孜日報    2024年07月17日

◎李曉

這是春日的茶山,天空藍如眼瞳。

半空中的團團白云柔柔地垂下來,被高高的樹冠托起。我站在山頂一直往下望去,一畦畦茶壟宛如大地鼓凸的母腹,一個匍匐在茶園里的人,在濃黑的茶影里移動著,恰似一只蠶。

這似一只蠶的人,是采茶人吳大哥,他是老鎮(zhèn)上與茶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茶人。吳大哥拇指與食指靈巧捻動如蝴蝶扇動,一片片油亮亮的茶葉,行云流水般飄進吳大哥胸前的茶簍里。

吳大哥采的是春茶。此時,云棲茶山氣候溫潤,鳥聲清脆,莽莽蒼蒼的森林與繚繞云霧匯聚成群峰之上的浩大氣場。那隆起的茶園,受孕于大地精氣,茶從綠海的旋渦深處啟程,經(jīng)過采茶人制茶人的手,氤氳在茶桌之上,與人間有緣人舉杯相遇。

我認識吳大哥那年,他人到中年,目光清澈。吳大哥12歲那年便與茶打交道,今年70歲,一輩子離不開的是茶。早晨起來,用燒開的山泉水泡一壺茶喝至中午,午后又泡一壺茶喝到入睡前。一碗芳香茶水,灌溉一個人一天的肺腑。而今古稀之年的吳大哥,眉眼慈祥,面色紅潤,發(fā)絲黝黑。茶對茶人慷慨賦予,茶是天地之間的精魂,茶讓人慈悲與寬容,茶亦是時間的良藥,治愈著人生悲辛。

有天,我去茶山,采茶的吳大哥走過來,他指著奔突山堡間夾著山坳的山峰對我說,你看,這茶山是不是也像一個巨大茶盞,游蕩在山澗的云霧就是一杯熱茶蒸騰的茶氣。我一眼望去,果然如是。

吳大哥居住的老鎮(zhèn),呈長蛇狀蜿蜒在一條溪水畔。老鎮(zhèn)后面荊棘叢林處,掩映著一條茶馬古道,吳大哥的爺爺,就是那古道上的遠行人。在吳大哥小時候的記憶里,騾背上馱滿了茶葉、谷物、核桃等山貨,爺爺隨騾子沿著古道,風(fēng)餐露宿中走到山外去,賣了山貨換回山里人需要的鹽巴、桐油、布匹。吳大哥帶我走過那條古道,路上青石早被踩磨得光滑圓潤,包漿深深。吳大哥突然彎腰,朝腳下古道深鞠一躬,他說,他是給爺爺這樣行走在古道上的先人們鞠躬致謝,感謝茶葉滋養(yǎng)著山里人的生活。松濤陣陣,仿佛是茶山的先人們踏云歸來的腳步聲。

茶山,同樣賜予山民們美滋滋的生活。吳大哥12歲開始種茶、采茶、制茶、賣茶,18歲時做了這里茶場的領(lǐng)頭人。

吳大哥21歲那年,老鎮(zhèn)上來了一個城里的女知青,他喊她阿蓉。阿蓉被分配在吳大哥經(jīng)營的集體茶場,他手把手地教她種茶、采茶、制茶。一個月夜,月光浸泡著茶山,吳大哥在鐵鍋里翻炒著茶青,手工炒茶的“抖、帶、擠、甩、挺、拓、扣、抓、壓、磨”十大手法,他全都精通。剛炒完茶,阿蓉便喚他出門:“吳大哥,現(xiàn)在有一個回城名額,我不想回城了,就跟你在茶山種茶采茶,好嗎?”吳大哥一聽,慌了,連聲說:“不行,不行,你得回城,進城里的單位?!眳谴蟾缯f完這話,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口是心非的人,他其實也舍不得阿蓉離開茶山。在他心里,阿蓉是那一粒初綻的茶芯,是唇齒之間多少次喃喃呼喚的名字。

離開茶山的那天下午,吳大哥給阿蓉泡了最后一壺茶,茶場的人陪著,他們慢慢地喝到了傍晚。然后,阿蓉坐著茶場的拖拉機回城。拖拉機騰起一股濃煙,消失在大山的拐彎處。回城后的阿蓉,進了當(dāng)時城里的貿(mào)易公司,后來作為公司高層人員,與吳大哥經(jīng)營的茶場有了生意往來。從此,這山里的茶,名聲大振。

去年秋天,老鎮(zhèn)后面山上,綿延的團團簇簇映山紅似燃燒的彩霞,把大山裝扮得如熱烈喜慶的洞房。當(dāng)年山里的知青們來老鎮(zhèn)聚會,外孫女陪著阿蓉也來了。她望見了吳大哥,連連感嘆,吳大哥你還是當(dāng)年那個模樣啊。阿蓉走時,吳大哥送了她山茶。阿蓉攏攏白發(fā)說,謝謝,謝謝。

今年春天,在茶園的亭子間,山色澄凈,我和吳大哥喝著茶,乳白鮮嫩的天空如小羊羔吮吸的汩汩母奶色,山下,是茶園鋪天蓋地的油綠。清風(fēng)過處,茶香漫過心田,漫過全身。

與我和吳大哥同行的,是來茶場20多年的一個叫吉安的后輩。吉安也來自茶山,大學(xué)畢業(yè)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幾個城市后回到了茶山,也做了一個地道的茶人。吉安的祖輩,也是茶人。吉安告訴我,在異鄉(xiāng)的夢里,茶山在呼喚他歸來。吉安不會忘記,那年吳大哥把茶園接力棒交給他時留下的鄭重囑托:“茶山,是上天恩賜給我們的禮物,你得把它傳下去!”

吉安對我說,他要把這一片神奇的茶葉,做成故土大地的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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