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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設巷的童年

《甘孜日報》    2015年05月28日

    ■ 嘎子 
    我不知道現(xiàn)在還叫不叫這個巷名,那時的建設巷在康定這座小城的中橋對面,行商市旁邊。
    記憶里,我家總是在這座小城里搬來搬去,住得最久還是這條正對著中橋的小巷子。我在父親叫我郵寄的信封上記住了那條小巷的名字:建設巷。我敢肯定不是小巷的原名,那時小城所有小街小巷都改了名:東風路、建設路、光明路、向陽街、民族巷、自強巷……
    記得,大人們有的叫它中橋巷,有些叫它邱家鍋莊巷。大約巷子里有家不很大的鍋莊院子吧。叫得最多的是啞巴巷子。那是因為巷子里那群挺淘氣的娃娃頭是個腦袋有些壞的小啞巴,常常帶領我們這群腦袋一樣壞的淘氣孩子竄東浪西,打架爬樹砸窗玻璃搶弱小者的玩具,而啞巴總紅著臉樂哈哈地笑,好像從來不知憂愁。那時,我們的壞名聲傳得真遠,誰在別的地方淘氣搗蛋讓人抓住了,問這小壞蛋是哪里的,有人認識就會說,啞巴那個巷子里的。小巷不長,三百多步,我們很小的時候就步測過,那時我們可是短腿短手的小人兒,就是跳一大步也沒一個大人輕輕一步邁得遠。
    這條名叫建設的小巷子,在幾十年翻天覆地變化里,已看不出過去的模樣了。我站在那個巷子口,閉上眼睛還能看見那群樂天樂地,不知道貧窮與憂愁的孩子們,還能聽到他們列隊從巷口走到巷尾,邊唱邊舞:百貨公司天天打牙祭,殺雞燉肉吃得好安逸……
    啞巴
    那個時候,康定人把沒成年的孩子都叫娃娃。街頭,一個孩子看另一個孩子不順眼,會大吼一聲,娃娃,站到!那孩子斜瞪他一眼,站到爪子(做啥子)?他就朝他比劃一下坨子(拳頭),看你綻眉綻眼(討厭的樣子)的,老子想砸你娃娃!
    那個時候,啞巴也朝他看不順眼的娃娃比劃坨子,不說話那人都知道他的意思,當然大多都低頭不出聲,乖乖閃開。
    那個時候,啞巴在我們眼里比大人還高還壯,他一發(fā)聲我們都仰著頭看他??此檬趾拓S富的表情,把他想說的話比劃得很抒情。
    啞巴能做我們這群娃娃的頭,是他像個男人一樣敢作敢當,我們惹的禍事,他會站出來,拍拍胸,頭一昂,那神態(tài)告訴別人,窗玻璃是他扔石頭砸的,咋啦?他是朝另一個墻角扔石頭,可風刮得太猛,把石頭刮到窗玻璃上了。他是啞巴耳朵聾,啥也聽不見,不知道窗玻璃打爛了。他用手比劃,我們就胡亂翻譯,越譯越亂,聽的人也糊涂了,只有氣得直跺腳放了我們。
    當然,更多的時候啞巴是帶我們上山砍柴禾。那時,康定縣城燒火煮飯,還有冬天烤火取暖的燃料大多是我們這么大的孩子們上山砍的。子耳坡、九連山、泥巴山、干海子、玉林宮、折多塘……這些砍柴的山名地名至今想起也是那么的親切。那個時候,啞巴的絕活是扎拖背子,就是把最重的柴禾捆成一捆,然后用彈性最好的鐵棍柴或山麻柳扎個尾巴,這樣背在背上,尾巴承受了一半的重量,而且尾巴的彈性會很輕松地推著你把柴禾背下山。那時,我很小身體也很弱,也強犟著要背拖背子。啞巴幫我扎了個很舒適的背子,與我個頭一般高,硬挺的尾巴,可是我背著一拖,背子就把我彈了個斤斗,我地上翻滾了幾圈又順著一個草坡滾下了山。啞巴慌了,比劃著叫其他孩子下山去,他做的事他一人承擔。他比劃著叫我閉嘴,啥話也不說,他聽不見。他陪著摔斷腿的我直到天黑下了,燒了一堆火叫我烤手烤越來越冷的身子,臉上依然是他的啥也不在乎的笑,看著他一聲不吭的笑臉我也安心了,躺在他的腿彎里竟然睡出了鼾聲。雪飄下來了,我們的背心都結冰了,可啞巴把我摟得更緊,我說什么他就捂我的嘴,叫我啥也別說,天黑就啥也別聽,像他一樣,聽不見就啥也不怕了??彀胍箷r,我聽見了喊聲,一群大人打著電筒找來了。啞巴父親很嚴厲地問他,是怎么回事?啞巴啊啊啊地叫著,跺腳比劃很著急。我就大聲說,是我自己不小心滾下了山坡,摔斷了腿,啞巴留下來著護我。別打他了,他像我的哥哥一樣護著我。說著,我真的哭起來了,很傷心。
    當然,啞巴很多時候也愛欺負我們這種弱小者。他一不順心,就把誰倒提起來轉圈子,直到把提的那孩子轉得頭暈眼花連聲求饒。也常搶我們手里的東西,吃的玩的都搶。我最恨的一次,是他把我愛不釋手的一顆小玻璃彈搶走了,那是我父親獎賞給我的,為我能幫他刷洗干凈那雙穿出一股臭味的膠鞋。那紅色的玻璃彈我一直舍不得跟同伴們彈著玩,就怕把那珠寶一樣透亮的球面損壞了。我常拿在眼珠前看天上的太陽,看見一片燦爛的艷紅,像曾經做過的漂亮極了的夢一樣。那天,我正拿著玻璃彈望太陽,啞巴一把就搶走了,我怎么求告他也不給我。我差點給他跪下來了。他卻急了,又蹦又跳,手飛快地比劃著我一點都弄不懂的事。他比劃著問我,讓他玩幾天吧。我還是搖頭不同意。他一急就揮手把玻璃彈扔到了高高房頂,我的魂也跟著玻璃彈飛走了,就張開嘴哇地哭起來。那一天,我就一人蹲在墻角哭,直到聲音嘶啞。可啞巴早就跟一伙娃娃浪到哪里玩去了。那一天,我覺得這世上最恨的就是這個只知道哇哇喊叫的啞巴,假如我比他高比他壯,我會揉捏一張破紙一樣把他揉成一團再撕成碎片。
    飄雪了,那時康定的雪飄得很大,一下就是好幾天。冬天空氣都像結了冰,手指一捅眼前的空氣都會像冰板一樣裂口破洞。那天,啞巴做了一件大家都驚呆了的事,他不知道在哪兒抱來一個凍僵了的女孩子。他抱在懷里抱得很緊很緊,對我們說,哪家有空著屋子,他想安頓一下她。
    有個大些的孩子說,啞巴想抱老婆想瘋了吧,把誰家的女娃娃抱走了。那可是犯罪呀!
    我們看著蹲在門前的啞巴,翹著的嘴唇上真的長了一片灰黑的毛刺,跟我們嘴上無毛的大家都不一樣。就想著躲開,別沾染了啞巴的壞事。
    啞巴明白了我們的意思,跺著腳又跳又叫,脖子上的筋都在跳。看他急紅了臉,我們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那個大點的娃娃叫他抱著女孩子到他的屋里,他家父母都出差了。進了屋子,他又把蓋了灰的火炭掏開,屋內的寒氣趕跑了。
    啞巴把女孩子抱到床上,又蓋上被子。他坐在火邊又做表情又比劃手,我們才明白了,那女孩子是他路上撿來的。她躲在一個蓋了積雪的垃圾箱里,快凍死了。啞巴倒垃圾時看見了,就把她抱了回來,就想問問誰家那么狠心,這么冷的天不讓自家的孩子回家,會凍死的。
    女孩醒來后,我們才知道她是爬車從成都來的。她是來尋找自已生父的。她說她父親與她媽離婚時她才三歲,現(xiàn)在都十二歲了,還想不出自已生父長啥模樣,就自已揣一張她媽卡在一本書里的照片就尋來了。那張照片我們都看了,是個戴大眼鏡圍黑圍巾的書生,她說她父親姓劉??晌覀冊诳刀ㄕl也沒見過這個模樣的姓劉的人。我說,可以拿著照片問問大人,也許他們知道。啞巴又急了,比劃著說這事不能讓大人知道,他想自已帶著女孩子去尋找??刀ň湍敲创?,一天找一個地方,總要找回來。
    那幾天,他拉著小女孩,我們跟著他,從東關走到南門,又從北門走到將軍橋,一家一家地找,一家一家地問。誰也不認識這個戴眼鏡的書生。小女孩失望了,站在河邊望著湍急的河水發(fā)呆。啞巴顫抖著手,把小女孩的手臂拉得緊緊的,他說不出來話,可他臉頰和脖子都急紅了。我們也怕小女孩出什么事。小女孩說她看河又不是想跳下去死,她是見不到父親心不甘。還是我說,該問問啞巴的爸,他在康定住得久,說不定認識這個人。啞巴還是硬,他就是不想讓他爸知道。
    我們湊錢買車票送走了那小女孩。那天,車開出了滿地積雪的車站,拐過了大風彎,啞巴忽然蹲在地上抱頭痛哭起來,哭得好傷心。我們怎么勸,他都不起來,眼睛紅紅地啊啊啊地叫了半天我們都聽不懂的話。
    那個大些的娃娃悄悄對我們說,啞巴傷心了,啞巴是大人了。
    小烈士
    不是說他真的是個英雄烈士,埋在了土墳里讓大家敬仰。他可活得好好的,前幾天他還從遙遠的北方給我電話,說當了爺爺,兒子給了他一個又白又胖的孫子呢!
    那時,他只比我們大幾歲,住在小巷旁的那個叫后院壩的院子里。
    我也曾在后院壩住過,那時是州政府的一個宿舍區(qū),由三個院子組成,前院壩、中院壩和后院壩。小烈士有三個哥哥,都很大了,那時在讀中學了,我們看著就像大人那么高大的人,一臉傲氣地走進走出,從來不理睬我們這些小娃娃。只小烈士跟我們一起玩。
    那時,我們并不知道他是烈士后代,烈士陵園里那座我們最敬仰的最高大的墓碑就是給他父親立的。那時,每到清明節(jié),小城里的中學小學生們都要去給烈士掃墓、獻花圈敬禮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挺莊嚴的??赡且惶欤遗c他為爭一顆子彈殼,揪到一起摔起跤來。那子彈殼是我在一個墓碑下的土壤里掏出來的,他卻說是他弄丟了的,那子彈殼是他爸打仗留下來的。我與他揪到一起摔來摔去,又在地上滾成了一團。這下可惹惱了帶領我們來的老師,把我拉開后,又罰我們在那座最高大的墓碑前低頭默哀認錯,他不叫我們抬頭就別抬起頭來??墒牵钡剿麕е鴮W生都走光了,還沒來叫我們抬頭,他可能把我倆忘了。我們只有低著頭忍受冷風一股股朝背心里鉆,而我覺得每個墳墓后都有東西在盯著我們瞧,恐懼開始用冰冷的牙齒啃咬我的腳板心了,我渾身上下都在顫抖。他笑了,說看你嚇成啥樣了。我說,你不怕?這里全是死人呀!他說,我不怕。他指著那個最大墓碑說,那是我爸。
    小烈士的名字就由我傳開了。后來,全城里的娃娃們都知道了,他爸就是那個讓我們敬仰的烈士,就都叫他小烈士了。
    那時,我讀一年級,小烈士讀三年級。我沒讀兩天書,文革開始了,學校停課了。
    我與他成了最要好的一對,我們常東竄西竄,去撕那些人新帖上的大字報,那可是最好的引火柴,每天都要撕一大堆,比干枯的青杠柞葉子柴禾好燒多了。
    那天,我倆剛把一大片新帖不久的大字報撕下來,裹成一團捆好準備弄走,卻讓一個矮小的老太婆攔住了,說我們不該這樣,人家剛帖上她都沒看一眼,就讓我們撕走了。要抓我們去帖大字報的什么組織說清楚。老太婆我們都認識,就在中橋街口上擺水果攤賣的,平時很安靜,像躺在她腳底的那只貓一樣,陽光下眼珠子都是灰色的。我們都叫她貓老婆子??山裉煸趺戳耍啃×沂空f,她可能做惡夢沒睡好吧,一早就來找我們麻煩。我們都不聽她的,就和她撕扯起來。老太婆比我們小孩子勁大多了,一把撕掉了小烈士衣服上所有的鈕扣。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帖大字報的那組織的人也來了,把我們提小雞似的提到一個很黑的房間里,關在里面一整天。我們都快餓暈了,他們才訓了我們好些話,放了我們。小烈士說,他要報復這個可惡的老太婆。我說,把她的貓弄死!小烈士說,別!貓也是一條命,弄死了多可惜。他說,老太婆肯定都很迷信,怕鬼怕神。我們就弄個鬼神來嚇死她。小烈士為自已的想法興奮得又蹦又跳,說弄個鬼來嚇破她的膽子,他揮揮手,又說就這樣,我去弄鬼,你幫我把鬼掛到她的門上。
    他的鬼是用硬紙板做臉,眼睛掏了兩個洞,嘴歪咧著像在笑,鼻頭上爬著一只綠頭蒼蠅,一點也不嚇人,越看那滑稽的樣兒越想笑。小烈士卻不準我笑,說我看著不嚇人,是因為我不迷信,貓老太婆信迷信,這樣子就會嚇破她的膽。當然,他還找來一個牦牛尾巴做成面具的頭發(fā),看著有些嚇人了,他也滿意了,我倆就悄悄掛到貓老婆子的門板上,然后躲到街對面的一堆爛木頭后面,露出眼睛偷看她回家時,嚇破膽的樣子。
    老太婆抱著貓很晚才回來,昏黃的路燈下她慢吞吞地走近自家門前,抬頭把掛在門板上東西仔細地瞧了很久,我們的心都快飛起來了,她才回頭,很生氣地把貓扔到地上,一把扯下那個鬼臉殼,也扔到地上,然后大罵了些什么,開了鎖,進門又關上門。
    我倆卻失望極了,老太婆原來一點也不怕鬼!
    那個時候,精神生活比無雨旱地更枯更燥,我們一群康定娃娃喜歡聚在一起,講自已的幻想。其實就是夢,對未來的夢。我們的夢就是共產主義是怎么樣的,那當然少不了輕松地變出我們想要的一切東西的按鈕。手一按,好吃的炒肉燉肉和糖果餅干就呼嚕嚕從機器流出來了,又一按按鈕,好玩的小飛機小火車呀的玩具就從機器里滾出來了……一想到那樣的世界,我們就閉上眼睛,一片鮮亮的五彩繽紛的世界就出現(xiàn)了,我們樂得哈哈笑個不停。可是,有一天,小烈士突然說,你們想這想哪,你們想過將來會娶什么樣的女人做老婆么?他這樣說,我們都瞪大眼睛看他,奇怪他怎么說出這樣的話。我們拿女人來干啥呀,看那些女孩子只會唱呀跳呀賭氣吵嘴呀,拿來還是麻煩。我們男孩子就和男孩子一起才快樂呀。他站起來,很神秘地問我們,你們知道,你們都是從哪里來的?
    爹媽生的嘛!這還有問。他又問,怎么生的,從哪里生出來的?我們都懵了,爹媽只告訴過我們是從垃圾箱里,或衣柜碗柜角落里鉆出來的。他哈地笑了,悄悄告訴我們人生最大的秘密,那可是我們第一次開蒙。他告訴我們,你們知道,你爸媽為啥要住在一起?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為啥要結婚?為啥結了婚就有了小奶娃子?那是男人身上有種金子做的水,女人身上有種銀子做的水,這兩種水一混和就變成了小奶娃子。
    我們都明白了,可我們也是男人,怎么沒見身上冒出啥金子一樣的水呢?他哈地笑了,說我們長大了,身上自然就會像出汗一樣,冒出許多閃閃發(fā)光的金子一樣的水了。
    記得,那時子耳坡州委黨校旁有個小院子,那是很早前的衛(wèi)生學校。后來衛(wèi)校搬家了,那個小院子就成了堆放教具的庫房。我們一群無所事事的小壞蛋溜到那里,見過去用生銹的鐵鎖緊鎖的門大大開著,就溜了進去。我們在一間間低矮的平房前逛著,小烈士爬在玻璃窗戶往里一瞧,尖叫起來。我們都伏在窗玻璃上瞧,看見了好些恐怖的人骨架,還有不知用什么做成的人的內臟教具。有個東西放在一迭壘得很高的木箱子上,我們瞧了很久都瞧不出是啥東西,小烈士和啞巴也許年長幾歲的原因吧,都啊啊啊叫起來。他們說,那是女人的屁股和什么什么的。我們都閉緊了眼睛不敢看,因為那時大人都很認真地對我們說過,偷看女人的屁股眼睛上會長挑疹,不僅很痛,還會成瞎子看不見任何東西。只有小烈士和啞巴邊瞧邊叫,還說我們是瓜娃子,連這么好看的都不敢看。我們卻嚇得逃出了院子。
    就在那天夜里,小烈士出事了。他半夜起來,一人翻墻進那個小院子,他想把那個教具偷出來,沒想到夜里小院不僅有守院的,還放了兩條大藏狗,他渾身讓狗咬得血淋淋的,要不是守夜人喝住了,他可能會讓狗撕碎咬死。出了這事后,他媽覺得沒臉見人,讓他在醫(yī)院里養(yǎng)好傷后,就把他帶到山西老家去了,我們就再沒見面了。
    他告訴了我們那個人生秘密后,我們覺得再不能像個瓜娃子了,我們該想些大人的事了。
    四“拜子”
    我最早認識四拜子,是在大院里的那棵毛桃子樹上。那時,我還沒上小學,剛出門就聽見有人在喝喊,下來,快下來,拜子還爬樹,看不摔死你!
    一個瘦小尖臉的小孩爬在樹干上,不管底下的人怎么吼叫,他的臉還是朝向枝頭上那些搖搖晃晃的小桃子。他又一點一點朝上聳去,像極了慢慢爬樹的小蝸牛。大人又問,這誰呀?桃子還沒熟想去摘,摔下來不死都成殘廢。又有人說,他是外面的野孩子,早就是殘廢了,一個小拜拜。
    不管大人們怎么吼怎么喊,我們這群小娃娃卻開心極了,也對這個膽大的野娃娃佩服極了。過去,樹上的果子熟透了,爛心了從樹上一個一個掉下來,大人都管制著我們,不準我們爬上樹去摘。
    可能是腿真的沒有力氣了,四拜子還是沒爬到結滿果子的枝頭,從樹干上滑了下來,拍拍滿身的樹皮渣,朝我們做了個怪像,就一瘸一瘸地離開了。在大院門前,他又回頭,嘴皮上翹露出兩顆小暴牙怪笑了一聲,說青皮疙瘩的誰想摘,成熟了好吃了我再來摘!
    后來,我們和院外小巷里的孩子混在一起后,才知道四拜子是個很了不起的娃娃。
    他是家里的老四,前面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后面還有兩個弟弟。母親是天天都穿著羊皮褂子的搬運工。那時,好些康定娃娃的母親都是搬運社的工人,披著羊皮褂子,勒一根牛皮繩子在民貿公司百貨公司的庫房下貨,家里娃娃們的學費和新年穿新衣服的錢就是她們辛苦地背來的。四拜子的父親在關外某縣糧食局,很少回來。每一次探親回來,只住不到一月就悄悄地走了。可他家的兄弟姐妹卻那么多,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到老六。巷子里的娃娃見到他們就唱:老大老大,勾子(屁股)比桶大。老二老二,勾子起泡泡兒。老三老三,勾子溜尖。老四老四,勾子長痣……
    四拜子說,他本來腿不拜,剛讀小學時,體育老師還夸他是體育苗子,因為他長跑短跑都像飛起來一樣的快。有一次上體育課練習跳馬,學校沒有那種叫馬的體育教具,就讓人做馬,先蹲著讓一個一個地跳,又撐起來低著頭讓人跳。最后,只剩他一個人時,做馬學生只好昂著頭,讓他從頭頂跳過。他跑上前去,一撐那人的頭頂,那人腳下一閃,他就從那人頭頂歪著飛出去,沒跳進軟軟的沙坑里,而是飛到了旁邊的條石墻上。他撞傷了腿骨,卻咬著牙把疼痛吞進了肚子里,沒吭一聲,回家也沒對家里人說,一夜一夜地忍著疼痛。可傷了的骨頭卻灌穿了膿血,成了不好治的骨髓炎。他在醫(yī)院里躺了很久,出來后就只有瘸瘸拐拐地走路了。
    在我的所有小伙伴里,四拜子是很有靈性的,手也很巧。假如他沒生在那個動亂的時代,他很可能成為有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科學家,至少也是個手藝高超的匠人。他做啥事都愛悄無聲息地琢磨,用他的小手創(chuàng)造出讓人驚喜的新花樣。那時玩打仗游戲都是自已做木頭手槍,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是弄一張木板子,畫一個手槍的樣子,用鋸子鋸刀子刻,刻下來涂上黑色油漆或墨水,就拿在手里砰砰砰地玩開了。他手里的木頭卻雕出了好多花樣,頭像張嘴啄食的鳥,身上有好些刺好些纏繞著的樹藤,有火有水還有貓的眼珠子。我們都不知道那是啥玩藝兒,他卻說那是一支魔法槍,會噴火噴把鐵化成水的鏹水噴讓人昏迷不醒的煙霧。哈,可能只有神話世界里才有這樣的槍吧,他是把自已的夢全刻在這只木頭槍里了。那種槍他送過我一支,我上大學前還翻出來過,那不是槍,就是一個雕刻精細的藝術品??上Ш髞聿恢廊拥侥膬喝チ?。
    康定娃娃們都知道,那時康定城里有股奇怪的風,靜悄悄地刮來刮去,影響著他們玩的游戲。像北三巷開始玩的撣燈兒(打陀螺),玩得正盡興時,這游戲已像一股風悄悄地刮向全城了,你走到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那里的娃娃在玩撣燈兒。康定娃娃做燈兒都愛用挺直的樺木棒棒,先鋸平,找
    著中心點,用彎頭柴刀慢慢砍削,像削鉛筆一樣,削得又平又滑,再在頂尖上安裝一粒小鐵珠,一個燈兒就做好了。再在頭上畫上喜歡的顏色,燈一轉動那些色彩就像要飛出來。
    四拜子搖晃著他的瘸腿,從城東晃到城西,就想瞧瞧那些燈兒的樣子,他又在琢磨了,想做一些奇奇怪怪的燈兒,能在孩子群中引起驚喜的燈兒。那時,有一種中間掏空,蓋上蓋子的空心燈兒,很輕卻轉得很神。他改造了這種燈,在邊是掏兩個小洞,轉起來就發(fā)出嗡啊嗡的聲音。他覺得聲音還響得不過癮,就把綁在鴿子尾巴上的鴿哨安裝在燈兒上,轉動起來后,一種尖厲的哨音就響起來了,聽著好像有一群鴿子從頭頂飛過。他也快樂得搖晃瘸腿,手舞足蹈地尖叫。旁邊的啞巴不高興了,恨恨地回家去,默默找來一個比大腿還粗的硬樺木柱子,做了個又高又大的燈兒。那個時候,啞巴風光極了,他的燈兒在哪里轉動,哪里的小燈兒花燈兒空心尖叫的燈兒就讓他碰撞得七零八落,沒一個敢挨近他的燈兒身。四拜子看了,也不服氣,說要做個巨大的燈兒來和啞巴比試。
    那真像武林高手打擂臺,地點就在大禮堂外的大廣場,那里剛鋪了柏油,很平整。東關的南門的北三巷的康定娃娃們都來了,圍著圈子就想看看小城最大的燈兒碰撞。啞巴的燈兒轉動起來,他得意地揮著鞭子把巨無霸燈兒撣得噼噼叭叭響,燈兒轉動出了一種飛機引擎的聲響,嗡嗡嗡嗡好像真的要從孩子們頭頂飛過去。四拜子還沒出現(xiàn)。他是虛了還是怕了?啞巴樂了,啊啊啊地張嘴笑起來,把鞭子在頭頂轉出了嗚嗚的聲響。過了好一會,人群讓出一條道來,四拜子矮小的身子出現(xiàn)了,手里抱著一個很奇怪的東西。也是樺木做的,底下不像其它燈兒一樣,做個尖頭,他的是圓頭,光滑得像個圓球。燈兒身很長,并綁上了兩個把手,兩個腳踏。我們不知道這樣的東西能不能轉動,就喝叫起來。四拜子很得意地上翹嘴唇,露出兩顆小暴牙說,他做的是人燈兒,這只是架子,轉動的是人,不用抽打靴子,人燈兒自會轉動起來。哈,我們都笑了,人成了燈兒,能行嗎?這拜拜真的瘋了吧。
    啞巴把他的巨無霸抱在懷里,他明白對手將做什么,也覺得再來碰撞就沒啥意思了。他想看看這奇怪的東西能不能轉起來,而且還要轉神!
    四拜子叫我們把他的手臂綁在兩個把手上,他脫了鞋光著腳板踏上腳踏,又叫兩個人聽他的指揮來轉動這個人燈兒。幾里送(123),轉!人燈兒真的轉動起來了!隨著他身子輕微地搖晃,燈兒越轉越快,竟然真的轉神了。他開始還哈哈哈地笑,不久就嗚地尖叫一聲,身子變了形,燈兒晃了晃倒在了地上又翻了好幾個筋斗。我們圍上去,他一臉慘白,眼睛緊閉,兩股濃釅的血從鼻孔里涌了出來。燈兒轉神了,他人可就受不了啦!
    那個時候,小城的中醫(yī)院就在這個小巷里,那個時候中醫(yī)院叫聯(lián)合診所。我們每天都聽到石臼搗碎中藥的叮叮當當響聲,各種中藥的清香味便彌漫了整個巷子。聯(lián)診所最吸引我們的就是那種吃著有水果酸甜味的干山楂,每天都有一大群娃娃猴在中藥房要幾塊山楂干吃??刹痪茫?lián)診所就搬走了,留下幾大間空屋子,我們就翻窗進去,東翻西找,就想找到好吃的山楂干。都搬空了,啥也沒有找到。四拜子卻快樂得跳起來,說他找到好東西了。那是一個帆布包裹著的一大堆又黑又臟的木頭,長長短短的都有,我們都不知道是啥東西。有人說弄回家當柴禾燒了吧,四拜子卻叫起來,說他要弄回去好好琢磨,說還定能拼逗出個好東西來。
    他弄回去,每天都在東拼西接,也不知道是啥東西。有一天,被我們稱為假洋漢的修鎖老頭從他身邊過,見著那東西就哇哇叫起來,說了一串我們聽不懂的洋話。我們說,別給我們說洋話,比豬叫還難聽。他急了,說他又不是說給我們聽的,是說給他的老師,威利先生聽的。威利先生是個了不起的洋人,曾經在這里開辦過醫(yī)院。這東西就是他留下的,想不到這么多年了還沒朽爛。他說,這東西是那個叫威利的洋人老頭子砍來筆直的樺木棍做成的雪撬。啥叫雪撬?就是冰車呀,在冰上雪上滑著走的,比冰雪上行走的汽車還快。他做的可不像我們孩子做的那么簡陋,只幾根樺木或青杠木棍子,釘上板子,底上再釘兩根抓釘就可以在冰上滑著玩了,他做的可是真正的能在阿拉斯加大雪原上,讓狗拉著跑的大雪撬??上?,他在那個很冷的冬天里患上了傷寒病,沒有抗過去就嗚呼了。好多年前的事了,康定的教友們就是用這個大雪撬拉著他的棺木,拖到東關大風灣下面把他葬了的。想不到呀,雪撬卻讓你們找出來了,可你們能把它復原么?
    四拜子說,你不相信么?我就做給你看看。假洋漢就用棍子在地上畫了個大雪撬的樣子,啥也不說就離開了。四拜子仔細瞧著他畫的樣子,點頭說他全明白了!他把長長短短的木頭拼接穿逗,竟然讓一個大大的雪撬完全復原了。我們一大群娃娃拖著這個大雪撬,朝剛下過雪的街上滑去,就像我們制造了一艘大大的軍艦開進了大海洋,驕傲極了。四拜子喘著粗氣,一瘸一瘸地追趕我們,邊跑邊說,別用力拉了,會散架的!
    就在那個冬天,四拜子的腿傷嚴重了,每晚痛得像狼一樣尖叫。他人瘦得像一根細棍子,常坐在門邊的太陽下,翹著上嘴唇,小暴牙咬住干燥開裂的下嘴唇,呆呆地望著走來走去的人,再不想做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了。有一天夜晚,他叫兩個哥哥給他烤一個洋芋,他剛扳開烤焦的皮,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又白又粉的肉,就歪著腦袋倒了下去。他死了,那個時候都說他死于骨髓里感染的膿,現(xiàn)在才知道他其實是死于骨髓癌。
    他裝進了一個很小的棺木,我們看著都忍不住痛哭起來。太悲哀了,想不到我們小娃娃死后竟然睡進這么短這么小的棺木。盡管他母親有六個孩子,瘸了腿的老四死了還是哭得死去活來,她把四拜子生前的一切東西都扔進了火里燒了,還有那個剛做好不久的大雪撬。據(jù)說扔進火里時,濃煙里飄出的火苗是藍色的,呼啊呼地響著,像極了四拜子生前的笑聲。(拜:口語,指腿腳不方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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