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盧海娟
清明節(jié),和朋友們一起去公墓,去看一位故去的詩人。他住進高高的、安靜的南山,已經(jīng)整整一年了。
把俗世之中日日浸在滾水里、沸油中的心撈出來,在新汲的井水里投投涼;帶著一顆刷洗干凈的清潔之心、崇敬之心,帶著鮮花、酒以及詩歌,清明節(jié),我們一起去看一位故去的詩人。
這是真正安靜的世界。蒼松翠柏,藍天白云,偶爾會有鳥鳴幽幽,蟲唱喃喃。再沒有你爭我奪,再沒有榮譽或恥辱,所有那些魂牽夢繞糾扯人心的全都散了,只剩下天高地闊,只剩下風輕云淡。就像一個小小的句點,不會被人注意,卻是最終的結(jié)局。
沿著大理石臺階拾級而上,走不多遠,便是詩人的安身之處。比樹林還要密集的墓碑,整齊劃一刻著金色的名字,沒有照片,沒有多余的空間。原來天堂也是寸土寸金,心不由得刺痛了一下——詩人的天堂,難道和人間一樣擁擠?
記得老人們講過,人是有三魂七魄的。人死后,一魂投胎,一魂享祭祀,一魂守著墳?zāi)?。不知道這守墓的靈魂能不能感知空間的逼仄或是空闊,如果他仍然寫詩,會不會有太多的吵鬧讓他難以成章,他喝酒時,是否新交了知心朋友,一醉到天明。
小心繞到詩人的墓碑前,很怕碰壞了別人家的柵欄,別人家的門扉。鮮花放了厚厚的一層,不用說,也借用了鄰家的院子,不知詩人和他的鄰居可否交好,那祭奠的酒席,誰與他分享?那些寫給他的詩歌,帶給他的是悲傷還是歡笑?
一直覺得,我是堪破了生死的,可是,這深深埋葬在碑林中的詩人還是讓人心中陡生局促,看來,詩歌中夢寐以求的天堂,以及詩意棲居的凈土,生不可得,死后更是得不到。
注定,有些美好只存在于詩里、夢里。
即使是詩人,也還是要用流傳于民間的傳統(tǒng)的祭奠方式。鮮花、酒饌、親朋的祝禱和眼淚、悲傷……一樣都不能少。聲音在凜冽的空氣中顫抖,淚水在嗚咽的曉風中飄零,死亡永遠是最深奧的哲學(xué),沒有人可以在活著的時候完全讀懂。
當那些冥幣沿著火苗的路徑化為灰燼,當香燭吐出最后一縷長煙,跪拜的人留下一地話語,或許,這已是冥界聽不懂的語言。
然后,遠離。
詩人,你的酒已殘,菜已冷,轉(zhuǎn)身,只見窄窄的墓門。
你走了,像一粒沙回到土里。這是一世的別離,緣分已盡,你的好,你輝煌的成就,就像你的腳印終將被一一撿起,那些歌功頌德,那些譽與毀,全都一文不值——走就走了,就讓一切化為煙、化為云、化為一場虛無,了無痕跡。
像一場雪,白過,覆蓋過,被歌頌過;也臟過,糾纏過,被討嫌過……一切,來則來矣,去則去矣。
只有文字像細碎的砂礫,總會在無眠的夜里,硌痛了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