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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竹記

甘孜日報    2018年03月29日

    ■趙利輝

    故鄉(xiāng)多山,產(chǎn)竹。有一種細竹,青玉的皮,密棱的節(jié),潮潤中透著一股清香,我們叫它玉竹。

    玉竹長得快,長高了村里人就將這茬兒砍了,大捆小捆挑到場上,請篾匠師傅破竹。篾匠師傅多是解竹的行家里手,右手握了蔑刀,左手飛快地送竹過去,玉竹就“嗤”地一剖為二。破開竹,剔去竹胎內(nèi)的黃瓤,就可以撕篾了。撕篾都是婦孺的活路,先在竹片頂端,破一道蔑口子,用牙咬了,順著竹脈紋路撕開了去,“唰”的一聲,便是一條細如銀絲的竹篾了。女人們忙完鍋灶,就會三五個圍坐一起,一邊嘮家常,一邊沙沙沙地撕篾。不一會兒,胳膊上就垂搭了一大綹篾絲,起風時流蘇般飄拂著,如柳如煙。

    村里人沒有別的收入,靠山吃山,家家戶戶織斗笠。我和母親織斗笠,用的是村西頭老篾匠解的篾絲,柔軟細長不扎手。母親的笠格子織得又密又勻,織完笠格,鎖上篾邊,然后在笠底與笠面之間攤一層棕絲,鋪上一圈皮紙,最后刷兩遍桐油,縫好帽箍,一頂斗笠就算是完成了。斗笠是山里人出門必備的物品,遮風擋雨避日頭。斗笠編織好一些,母親就去合作社交一些。家里的柴米油鹽,全靠了這活計。然而,有一天去送貨,合作社的人說,產(chǎn)品積壓運不出山,不再收購竹笠了。母親默默地站在合作社門外,眼中流下傷心的淚水。

    故鄉(xiāng)還有一種苦竹,白色的桿兒,翠綠的葉。鎮(zhèn)上新開了家毛筆廠,用苦竹制作毛筆桿。毛筆廠不收村民砍的竹子,而是自己挑選砍伐,村里人可以幫工廠清洗竹桿。土墻邊立著一捆捆苦竹,洗筆桿的人大清早就得去排隊領(lǐng)號,然后扛回去清洗。

    我家附近有個大池塘,是活水來著,河水從東邊流進,拐個彎兒,向南邊流去。母親便打發(fā)我先去排隊,她來掮竹子。我一領(lǐng)到洗竹子的號碼牌,就立刻往家飛跑,邊跑邊喊:“娘,我領(lǐng)到號啦!”母親一聽到我的喊聲,趕緊跑出家門。她頭發(fā)都沒梳完,頭上柵把木梳子,手里拿塊麻袋布,跑去工廠的土墻跟前,麻利地望右肩膀上搭了麻袋,扳倒一捆竹扛起,轉(zhuǎn)身就往池塘邊趕。我拿兩根草把,深一腳,淺一腳,跟在母親身后。來到池塘邊,母親把竹捆“嘭”地甩進水里,將長發(fā)挽個髻兒,從我的手里接過草把,呼哧呼哧洗起筆桿來。剛砍下來的苦竹,竹節(jié)上蒙著厚厚的霜粉,沾滿了污垢。要用草把反復擦洗,直到光潔無痕為止。在池塘邊站著洗竹子不得勁,母親挽起褲腿,雙腳浸在冰涼的池水中,一把把地擦洗著苦竹。我學著母親的樣子一根一根地洗竹桿,雙手浸在水里,看著臟竹桿漸漸洗得潔凈發(fā)白,心里充滿了喜悅和甜蜜,池水里的竹子透出一股特有的清香。這一早,母親和我能洗四捆竹子,得八角錢。

    冬天洗竹桿,手伸進水里,刀割一般。手背凍裂了,一浸河水就格外痛。更難的是竹桿上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霜,草把挨上去滑溜溜的,使不上勁,一捆竹子要多花幾倍的功夫才能洗干凈。池塘邊洗苦竹的人越來越少了,只有母親和我天天如此。當母親掮著竹捆去廠里交貨時,毛筆廠收貨的看見我凍得通紅的手,破例加了價錢。

    這樣的日子,并沒有維持幾年,終于有一天,苦竹開花了。滿山的竹林大片大片地枯萎,就要消失在我們的眼前。俗諺說:“竹子開花,主人搬家”,這是個不吉利的兆頭。母親似乎想到了什么,她見我用頭發(fā)和竹桿扎了一支毛筆,學人家練字,就喃喃地對我說:“你要多認些字,長大后離開這個家,離開娘……”我說:“我不!我要做個篾匠,會唱歌的篾匠,我會唱竹子開花的歌嘞。”我細聲細氣地唱道:“竹子開花嘍喂,咪咪躺在***懷里,數(shù)星星,星星呀星星多美麗,明天的早餐在哪里……”歌聲在枯萎的竹林中回蕩著。童年的我并不知道,竹子開花后,便不再重生,窮其一生,開枝散葉,終有一天會象母親一樣,一夜之間白了頭。

    我終究沒能成為一個鄉(xiāng)村篾匠,命運應了那俗諺,離開了故鄉(xiāng)和母親,去尋找自己的詩與遠方。那些沒洗完的苦竹大都成了母親做飯的柴火,母親只留下了一根用作了晾衣桿,這根晾衣桿,經(jīng)過了許多年的日曬雨淋,早已失去了它的原色,變得泛黃。它如同泛黃的歲月記憶,勾起我無盡的鄉(xiāng)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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