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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孜日報    2018年05月07日

牛只知道默默地干活,做的事累積起來能變成一座山。村里人站在山頂上,就是站在了牛背上。牛能使村里人站得高,看得遠(yuǎn),山那邊浮起的一抹彩霞,便是村里人的夢。為了這個夢,村里人要把山變得更高,所以父親也加入了牛的行列,父親也是牛,父親也把一塊塊基石固在了山的腳下。

◎董國賓

說到牛,可是個老生常談的話題,老的掉牙,沒人愿意再把這個話題拾起來。好象牛的蹄痕早已被一場風(fēng)沙卷走,消失在人們的記憶里。然而,我卻像丟了一件什么東西,非要把它找出來。

找到了牛,便找到了一段記憶,找到了一段難舍的感懷。與其說尋找,還不如說窖藏。就像酒,經(jīng)過一個時期的發(fā)酵,才能更為濃香。時間越長,越是醇美,越是稀珍。

我把記憶的碎片縫合起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這碎片看似薄如蟬翼,卻厚重得像是要脫手。我如數(shù)家珍般地細(xì)細(xì)把量,像是裹在了一件耳熟能詳?shù)氖挛锢?,耳朵、心靈和眼睛在這件事物里奇異般地洞開,任何動靜和一切微妙的變化,在這個直覺世界里,被靈巧地捕捉、感知和呈現(xiàn)。我從時空的釀窖連成一片的開門聲中,看到了牛的影痕古董一樣的珍貴古美而又光鮮。

一聲長長的牛哞在久違的記憶里化開,帶著音樂的余節(jié),像一串串釋懷的號子。其實它是轟鳴的列車拖著的長長尾巴,這尾巴在一個不起眼的村子里搖擺,全村人都裹在尾巴里,從一個年頭抵達(dá)另一個年頭。

逆著時光追趕,抵達(dá)一個不起眼的村子。在一處沒有院墻的院子里,一頭牛美滋滋地享受著時光。這頭個頭很大的牛,幾乎塞滿整個院子,剩余的縫隙是主人留給自己的。主人和村子里的人一樣,把狹小的空間留給了自己。外面的人來到村子,總是先看到牛,再從院子里擠過去,才能見到這家的主人。牛泡在日子里,時光水一樣漫上來,村里人抱著一根木頭在漂,從中午漂到下午,從年頭漂到年尾。有了這根木頭,村里人便有了依托,也便有了夢。全村的大人小孩都會呵護(hù)這個夢。這個夢在村子里打轉(zhuǎn),有的人從打轉(zhuǎn)的夢里走出來,然后再尋求另一個夢。起初我沒看清那根漂流的木頭,后來又到時光的深處走了走,那根漂流的木頭就是牛。在村子里,牛豈止占據(jù)大半個院子,更占據(jù)了村里人的整個心胸。

在那個盛滿牛蹄痕的院子里,我幼小的腳印也花朵似的灑在那里,還有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等全家人的踏痕。因為那就是我的家,那牛就是我家的牛。院子無遮無擋,風(fēng)可以從四面八方吹來,有暖融融的春風(fēng),當(dāng)然還會有酷熱和冰冷的夏冬之風(fēng)。牛踩在院子里,然后我們踩在牛蹄痕的上面,兩種不同的痕跡混合在一起,生成了一種鮮活的圖案。這圖案里彌散著牛的氣息,也散發(fā)著莊稼人咸澀的汗味。任何畫家筆下的牛,都不是一種憑空的想象,都是從這鮮活的圖案里找到的。這圖案是根,是源頭。任何絲絲縷縷的記憶,都是從這根和源頭里漫射出去的。

足跡被牛的蹄痕裹在了里面,牛就義無返顧地承載起全家人的愿望。一戶戶人家,整個村子也都浸潤在一聲聲牛哞里。有了牛,村里人就能把希望的種子拋進(jìn)泥土里,然后長出果實來;有了牛,村里人的腳下就會生出一陣風(fēng),風(fēng)在村里人的腳下使勁地吹,村里人便醉在了這風(fēng)里。到了耕種的季節(jié),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父親扛著犁頭,手里牽著牛走向土地,套上枷擔(dān),將犁鏵尖兒插進(jìn)泥土,用三尺長的皮鞭輕輕敲一下牛屁股,嘴里不停地吆喝,犁鏵便鉆進(jìn)深土里。牛喘著粗氣,只顧往前走,必要的時候轉(zhuǎn)個彎。太陽當(dāng)頂了,牛身后和父親身后,就翻耕出一片片黃燦燦的鮮土來。父親看看牛,又看看土地,然后蹲在地頭上點燃一袋煙,煙霧在父親的笑容里升起來,一聲牛哞裹著尚未散盡的大口的喘息,又把這團(tuán)悠然的煙霧捧得更高更遠(yuǎn)。

原來我家沒有牛,院子里空空的,風(fēng)會從院子里橫空掃過。父親站在了院子里,我們又踏在了父親的足跡上。到了那個季節(jié),一根粗粗的牽繩卻套在了父親的肩膀上,父親喘著粗氣艱難地往前挪。這粗氣千辛萬苦才從父親的嘴里冒出來,原來父親也是一頭牛。那個時候父親沒抽煙,煙袋就放在父親的衣兜里,卻沒力氣拿出來。為了讓我家的牛越冬,預(yù)先要儲備一些干草。我是個地道的村里娃,鐮刀便揮舞在年少的歲月里。我先是在附近的渠上去割草,然后去了遠(yuǎn)一些的坡上,再后來就逾越了村界。一大堆青草打成捆,壓在我的肩膀上,張口氣喘地回到家。我站在牛的旁邊,身上遞傳了一股子牛勁兒,我似乎也成了一頭年幼的牛。那天我在院子里仔細(xì)觀察,怪了,滿院子都是牛蹄痕,似乎我家的牛增多了,整個村子也被連成一片的牛哞包裹著。

那時去放牛,我走在牛的前面,手里牽著牛。后來,牛走在了我前面,反倒領(lǐng)著我。其實牛不僅走在我前面,還走在父親的前面,走在村里人的前面。牛熟知去坡的路,更諳熟歸家的路。我對牛最放心,索性騎在了牛背上,任憑牛悠踏地往前走。父親背過我,父親也是牛,父親不忍心騎在牛背上,但還是那樣做了。那天父親在地里干活傷了腿,我急得直哭,一籌莫展時,是牛把父親馱回了家。我常常被牛所感動,做夢都在感激牛。牛馱著時光,馱著歲月,馱著我,馱著父親,還有更多更多的人,默默地把蹄痕寫在了莊稼人的笑靨里。

牛只知道默默地干活,做的事累積起來能變成一座山。村里人站在山頂上,就是站在了牛背上。牛能使村里人站得高,看得遠(yuǎn),山那邊浮起的一抹彩霞,便是村里人的夢。為了這個夢,村里人要把山變得更高,所以父親也加入了牛的行列,父親也是牛,父親也把一塊塊基石固在了山的腳下。我感佩牛,也感佩父親,于是我也想成為牛,但我卻達(dá)不到。我頂多算是牛的一條尾巴,我對山的貢獻(xiàn)不過是一個細(xì)小的碎片,就像一片微不足道的飄葉,輕輕地,輕輕地在記憶的天空悄無痕跡地滑逸。

牛天生就是村里人的朋友。我聽說過馴馬,卻從沒聽說過馴牛,對于牛無需這么羅嗦。牛更不像鵝那樣咄咄逼人。據(jù)說,鵝的眼睛看人是縮小的,在鵝的視覺里,人會成倍成倍地縮小,所以鵝分不清強弱,總善于攻擊人。而牛恰恰相反,牛的眼睛看人是放大的,它會把人看得比自己高大,??偸呛苤t恭地對待任何事物,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牧童。牛的溫順和善使我從小就和牛交上了朋友。那天我把自己的臉貼在牛的臉上,我的體溫和牛的體溫融合在一起,在相互的融合中,彼此之間傳遞著某種微妙的東西,于是我們就成了密不可分的朋友。我了解牛,牛也了解我。我能從牛哞里辨認(rèn)出喜怒哀樂,也能從一抬足一搖尾的每個舉動中,體察牛的意愿。牛也一樣,它能從我的吆喝聲中明白應(yīng)該是前行還是后退,抑或轉(zhuǎn)彎,也能從我豐富的表情中知道我在向它問候。牛自從進(jìn)了我家的院子,就注定要做我的朋友,做全村人的朋友。人和牛做朋友,是一種熾熱的表達(dá),牛和人做朋友,是與生俱來的意愿。

后來有了“鐵?!?,“鐵牛”在村里人的土地上翻涌出神奇的浪花?!拌F牛”也是牛,同樣有蹄痕,同樣有牛哞?!拌F牛”是牛的一種,是牛的延續(xù),就像我家原來沒有牛,只有一根牽繩套在父親的肩膀上?;蛟S是因為牛做的事太多,牛的事跡感動了全村子里的人,不忍心牛再這樣過度勞作下去,所以就從外面請來了“鐵?!?。

我不想再說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這句話被很多人說了無數(shù)遍。然而,這句俗不可耐的話語被彎腰拾起,我又重新感覺到了它的純美與光鮮。我家的牛吃的是草,擠出的也是奶,這奶是通過太陽的燃燒,千辛萬苦從禾苗里冒出來的。后來我家的牛去了茫茫大草原,就直接把奶擠在了奶杯里。我捧起一杯奶,奶的淳香就會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村子里溢出來。每當(dāng)此時,我就迫不及待地?fù)P起頭,這牛的故事和牛的感懷便情不自禁地飲入我心懷。無論我走到哪里,有牛奶在,也就有了牛的陪伴。我總也離不開牛,牛總也離不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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