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尼

     與此同時，唐太爺從小區(qū)走出來。唐太爺指使不動兩條腿，用手杖給腿做榜樣，走得比麻喜婆還慢，挪著走，五六米寬的馬路要過五六分鐘。誰都知道唐太爺要去哪，那是每天風(fēng)雨無阻的事。別人再清楚，也沒有羅大爺來得直觀。羅大爺坐在鐵皮棚里，坐在新聞里，坐在故事里，坐在文字堆里。羅大爺手撐一疊報紙，尋那些新鮮事，不用抬眼也能看見對面一點點逼近的黑影。這黑影是羅大爺?shù)闹苯邮芤嫒耍灰铺珷攣?，羅大爺一定會開張。唐太爺不是來買報紙雜志的，唐太爺是來撕報紙的。唐太爺撕了報紙，他的兒子傍晚來結(jié)賬。

     唐太爺挪過來了，羅大爺仍不看唐太爺，只朝唐太爺撇嘴。

    唐太爺說：“聽我給你講……”

    羅大爺說：“閉嘴。”

    唐太爺?shù)拖骂^，慢慢挪到到周幺妹跟前，周幺妹盯著路面。

    唐太爺說：“聽我給你講……”

    周幺妹沒有說話。

    唐太爺面露喜色，迫不及待說：“那年，上甘嶺戰(zhàn)役，我?guī)鍌€兵……”

    周幺妹猛抬頭，連吼起來：“今天帶十五個兵，明天帶十三個兵，后天帶十二個兵，你帶十五個兵，十三個兵，十二個兵，關(guān)我屁事。就算關(guān)我屁事……”周幺妹發(fā)現(xiàn)無意間罵了自己，來不及掉頭糾正，只顧說下去?！澳馨盐覂簬Щ貋韱幔吭僦v給我聽，我讓你兒子賠我精神損失費?！?/p>

    唐太爺默默低下頭，轉(zhuǎn)身往辣嘴婆方向挪。辣嘴婆的嘴里含著“子彈”，唐太爺剛挪步，辣嘴婆頭一偏，成串的“子彈”射出去：“講錘子，天天講，哪個有時間聽你講，哪個有心情聽你講，人讓你折磨死，一條街讓你折磨死，再講講講，我要報警?！?/p>

    唐太爺擎起一只手遮擋，躲避密集襲來的“子彈”，辣嘴婆已不說話，他還那樣空擋了一會兒，才慢慢往鄭四方餐館挪。

    鄭四方趴在桌上打盹，小玉在拖地。唐太爺站在臺階下，小玉拖臺階的時候，唐太爺說：“聽我給你講……”

    小玉說：“老太爺，我忙得很，趕快到那邊去，莫在這里礙事，等會上生意了別人要把你撞到?！?/p>

    唐太爺挪到鄭四方趴著的桌前，用手杖篤鄭四方的腳，鄭四方往里挪，唐太爺跟著往里篤，終于把鄭四方篤醒。

    鄭四方拍著桌子說：“我一天就歇這一會兒，偏要把我弄醒，這老爺子硬是惱火?！?/p>

    唐太爺要往臺階上走，去里邊找江師傅，江師傅曾是唐太爺?shù)闹覍嵚牨姟?/p>

    鄭四方大喝一聲：“莫！”

    鄭四方走下臺階，小心翼翼扶住唐太爺?shù)母觳仓庹f：“剛拖了地，滑得要命，老爺子你要摔了，我可賠不起，你就饒了我吧。”鄭四方把唐太爺往馬路上送，到報刊亭前，唐太爺不走了，鄭四方便不管了。

    唐太爺在報刊亭旁站著，衣服是黑的，手杖是黑的，手是黑的，臉更是黑著。黑黑的唐太爺向報刊亭伸出黑手，羅大爺雖做了防范準(zhǔn)備，還是被唐太爺抓去一疊報紙。唐太爺把報紙撕成絲絲縷縷，撕成碎片拋向空中。

    唐太爺撕新報紙，麻喜婆撈垃圾，他們隔著二十米，他們互相看不見，他們都很賣力。

    唐太爺撕完報紙，沿著丁字路口前行，到達窄巷，這里有高樓和樹木遮擋，很難見到陽光，長期潮濕陰暗。唐太爺經(jīng)過幼兒園和派出所，經(jīng)過火鍋店，到達按摩院。按摩院對面有個鮮花店，唐太爺站在按摩院門口看鮮花。按摩院門口，飄著沈月月和幾位按摩女的脂粉味。按摩院里邊三號包間，大學(xué)畢業(yè)生安維雍正撕開避孕套，準(zhǔn)備和一位按摩女做愛，他為跟荷爾蒙搏斗失敗感到羞愧自責(zé)，他自責(zé)著戴好避孕套，爬上女人的身體，僅挨上去便噴薄而出，瞬間，避孕套和精液以及劣質(zhì)精油混合的腥氣越過布簾，向外飛散。同時，鮮花店的鮮花散發(fā)著虛偽的人工花香，火鍋店門口的下水道淤積的油污正迅速霉變，火鍋店對面的私人診所則散發(fā)出濃重的腳臭和消毒液的刺鼻氣味。

     女人們看著唐太爺，唐太爺看著鮮花。

    過幾分鐘，沈月月笑吟吟地說：“老太爺，我們聽你講，你給我們錢，我們可以慢慢聽，你可以慢慢講?！?/p>

   唐太爺?shù)囊暰€從鮮花上移開，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移到沈月月臉上，看了一會兒，唐太爺?shù)氖终缺泔w到沈月月腳下，惹來連串喳叫，那些裸露的女性肉腿頓時四散開去。

   下午四點五十，唐先生早于以往來到報刊亭，給了唐太爺撕的報紙錢，穿過馬路往家走。羅大爺解釋，唐太爺今天手勁大，搶不過，本打算只給他撕一張，沒想到他搶了一沓，鄭四方看見的。唐先生沒有回頭，只朝羅大爺擺擺手。唐先生在小區(qū)門口看見唐太爺，想要打招呼，唐太爺頭一別，裝作沒看見兒子。唐先生只好悶頭往家走。

    吳女士已先于唐先生回到家，今天，因為小婭的成績，他們都比以往提前回家。

    唐先生拖了鞋徑直往沙發(fā)那走，吳女士制止了他。

    吳女士說：“去把手洗了，把外套換掉，要我說多少遍才能記住。”

    唐先生板著臉照吳女士說的辦。

    吳女士說：“你拉臉子給誰看，外面什么細(xì)菌都有，你在學(xué)校這摸那摸，這蹭那蹭，不換衣服就坐沙發(fā)，沙發(fā)上就惹上細(xì)菌，這些細(xì)菌就會粘在小婭身上，粘在我身上，還會在空氣中散播。”吳女士說著拿起吸塵器，把沙發(fā)吸了一遍。

    吳女士曾是位護士，現(xiàn)在是護士長。唐先生曾是位小學(xué)教師，現(xiàn)在還是小學(xué)教師。

   吳女士和唐先生坐下來了。

   吳女士說：“你說怎么辦，又考了四十多分，虧你還是數(shù)學(xué)老師?！?/p>

   唐先生說：“這怎么能怪我，孩子基因有你一半?！?/p>

   吳女士說：“跟基因有什么關(guān)系，你是教師不懂教育?！?/p>

   唐先生說：“教育也是雙方的，你看看你，把家里弄成什么樣，無菌培養(yǎng)室嗎？你在做實驗，培育小白鼠嗎？你自己想想，怎么管孩子的。小婭要玩石頭，你不準(zhǔn)，要玩水，你不準(zhǔn)，要摸摸雨，你不準(zhǔn)。包括解大便，哪天不按時解，你就不讓她睡覺，嫌棄她肚子里有糞。你把她一切都規(guī)定死了……”

   吳女士打斷唐先生：“開玩笑吧，數(shù)學(xué)就是死規(guī)定，我這樣規(guī)定她，她怎么還學(xué)不好？你反過來說我，哪個當(dāng)媽的能做到像我這樣無微不至，不穿臟衣服不吃臟東西，不會磕著碰著，基本不生病，包括你，哪一樣我沒照顧好，你簡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唐先生站起來，走到陽臺窗邊，背對吳女士。

 “我不想跟你吵架，吵夠了，我們也不用再吵，還有兩年，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就離婚，到時候我看都不多看你一眼，否則把你看臟了怎么辦?！?/p>

  “你以為我想看見你是不是，我當(dāng)時怎么就瞎眼看上你，現(xiàn)在我看見你就想吐，我忍著是為小婭?！?吳女士氣得嘴唇發(fā)抖。

 “你去吐啊，小婭現(xiàn)在不在?！?/p>

 “你……巴不得我消失是吧，你以為我不知道，我消失了，你就去找那個瘋女人。你喜歡看她，看吧，使勁看，她就在你眼皮底下。小婭將來絕對不能跟著你，讓那個挨著傳染科的瘋婆娘摸，摸了那么多人給的沾滿細(xì)菌的錢，再去摸小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