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日榮

     這幾天，去公園里跑步時，看到道路旁邊掃攏在一起的落葉已經(jīng)成堆。看見落葉成堆，心里總還是會生出一些感觸的：時光匆忙，不覺之間，忽然已秋。

     悲秋，一直是中國古典詩詞的主題之一，它大概是源于屈原的《離騷》：“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睂τ谝韵悴荼扔鞲邼嵠焚|(zhì)，以美人比喻賢君的屈原來說，草木零落，美人遲暮，該是一件讓人多么悲傷的事情。在中國古典詩詞的源頭，屈原的一嘆，影響了多少后世的詩人們。悲秋，從文學的一個主題，演變成一種習慣與傳統(tǒng)，大概秋天也是容易讓人心生感傷的吧。

     宋玉的悲秋，是不是受到了屈原《離騷》的影響，我們不得而知，但宋玉做實了悲秋情緒的基調(diào)。在秋天，我們看到更多的，是那份蕭瑟和因之而起的悲哀。宋玉在《九辯》中說：“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彼斡竦谋且驗椴菽镜膿u落嗎？當然不是。他在草木搖落里看到了生命的短暫，想到了自己才華不為所用和人生抱負不能施展的悲哀。宋玉悲的是秋，哀的是自己。

     杜甫是仰慕并理解宋玉的。杜甫仰慕宋玉，愿意尊宋玉為師，他理解宋玉，大概是因為他們之間竟有著那樣相似的命運和對人生的感悟。秋天的草木搖落，連接了兩位偉大詩人敏感的神經(jīng)，一唱一詠之間，紛落人間的是那樣美麗的詩句。杜甫在《詠懷古跡》一詩中說：“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币簧部?，志意難伸的杜甫在讀到宋玉的《九辯》時，那種恨不同時生的遺憾，是會讓杜甫淚流滿面的。

     宋玉的悲秋之氣深深地感動了杜甫，雖然他們所生活的時代已經(jīng)相隔了千年。在秋天，在草木搖落的季節(jié)，那樣深深的悲哀似乎從未真正遠去過。

     悲秋，是一種生命之嘆。劉琨在《重贈盧諶》一詩中說：“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功業(yè)未及建，夕陽忽西流”，在時光的長流里，詩人看到了生命的脆弱。在陣陣勁風中，經(jīng)春歷夏而成熟的果實無奈地從樹上墜落；在素秋的清顰淺笑里，繁英落了一地。秋天，自然的草木在大地上寫下了生命的無奈，對于普通人來說，觸目所及的，唯有淺淺的愁緒淡淡的悲傷。而詩人眼中的秋天，這種愁緒與悲傷一定會更深重一些，像劉琨眼中的夕陽，美則美矣，但已不忍心再看，那樣美麗的晚霞就像他未及完成的功業(yè)，那樣燦爛地掛在西天，卻已經(jīng)難以收拾，不堪回首了。

     造化總是弄人，天賜稟賦者，總有才智落空的悲傷。這種悲傷，對于詩人而言，又是那樣的敏感，形諸詩詠，讀了總會讓人心生感慨。初唐詩人陳子昂在《感遇》詩中說：“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這是詩人在向晚生秋風，歲華欲盡時，感嘆功業(yè)未成的悲哀。那些在秋天搖落的悲哀，如一地黃葉，又怎堪再續(xù)生命的輝煌。

     秋天，我情愿去讀范仲淹的半闋《蘇幕遮》，“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葉落草木秋，無情更向遠，秋天，也有接天映日的一道風景，可以思鄉(xiāng)，可以有夢。

     我寧愿靜靜地看著這個秋天，這個眼前的秋天和那些無數(shù)個詩詞中的秋天?？此鼈冊?jīng)絢爛、也悲傷，曾經(jīng)沉實、也哀愁，它們都會過去，也會回來。我相信，秋天所帶走的，不只是秋風落葉斜陽，也會帶走那條古典而又流淌著悲傷的河流。在秋天，我要感恩那些吟詠悲傷的句子，那是引領(lǐng)我們感悟生命美好的一股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