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權(quán)

     只要到了冬天，我就總是渴望著天空來一場大雪，連續(xù)數(shù)日，紛紛揚揚，厚厚地覆蓋著大地，蓋住喬木、灌木以及百草，蓋住野生動物們的家，讓它們在溫暖的洞穴或小巢內(nèi)享受生活并養(yǎng)精蓄銳。我可以在雪的松軟的棉被上打滾，跳躍，在大雪裝點的童話般的世界里奔跑嬉戲。凈化一切也撫慰一切的雪，成為這個美麗世界的主題。然而，細(xì)心一想，如果在雪渲染的酷寒氣候里，對于過慣了冬天、一般在攝氏零度左右的各種野生動植物來說，可能殘忍了些，它們將面臨著生存危機(jī)，寒冷與饑餓會嚴(yán)重危及它們的生存，很多個體一定熬不到次年春天的遲緩蒞臨。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渴望著紛飛大雪，并不擔(dān)心動植物們的生死與痛癢，內(nèi)心多少還是有些殘忍吧。但我相信:千萬年來，野生動物們在同環(huán)境抗?fàn)幍穆L過程中，不斷進(jìn)化，獲得了適應(yīng)自然順應(yīng)自然的能力，只要人類不去偷獵抑或?qū)嵤┢渌裁次：π袨椋鼈冊诖蟮厣峡傆杏篮愕纳⒎毖艿目赡堋?/p>

     有雪的冬天，才是最完美的冬天。

     在深遠(yuǎn)的北方，“朔風(fēng)吹雪飛萬里，三更蔌蔌嗚窗紙”，在那里雪當(dāng)然是平常之物，平常到八月即飛雪，沒有我們這兒稀罕珍貴，十天半月地連續(xù)降雪，在貼近南方的溫暖的菜子河流域，那種氣候狀況是很難出現(xiàn)的。雪，是需要一定量的寒冷去維持的，而菜子河流域的冬天的氣候恰如春天一樣。因而，我每天早晨只要一睜開眼，打開門，腳剛剛跨出門檻，就不厭其煩地只是抬頭看看天，看看云層，感覺室外的氣溫，向大自然探查到底有沒有降雪的跡象，總是深深地盼望著。我知道，菜子河流域的天空是不會輕而易舉地降雪的。好像降雪，那是一件慎重?zé)o比的大事，天空必須需要經(jīng)過漫長的時間去作周密安排與精心部署；好像降雪，是我們要求天空從它的生命里給我們抽出它最精華的部分，也許這類祈盼與要求似乎有些嚴(yán)重地過分。

     其實，我必須原諒和理解，在菜子河流域，雪不是說來就能來的，因為，冬需要一定的時間去醞釀，緩緩降溫，御風(fēng)而行，以云布景，預(yù)告一切生命作好防寒的準(zhǔn)備，它再一點一滴地給雪制造蒞臨的氛圍，像十月懷胎那樣精心、那樣需要時間。也許，萬事萬物都有它設(shè)身處地的困境，也包括超能的天空來一次簡單的降雪，因而我不必強(qiáng)求。

     沒有大雪飛揚，但恩賜般地撒一點兒小雪給我們，天空是不會吝嗇的。記憶中，好像每年都會有那么象征性的一次，如果運氣佳的話，一年之中我們還會遇見兩三次:冬月降雪，臘月降雪，甚至春雪。有雪，即使地上薄薄的一層，即使空中稀稀疏疏地輕揚，靜臥的山川一下子變得動感十足，萬類獲得了某種溫柔而舒緩的撫慰，且雖然少了北方那種大雪紛飛時撕天扯地的粗獷與壯闊，但是我也異常興奮。天地間，雪花朵朵，像少女一般默默地旋轉(zhuǎn)而來，山上山下，雪花集體舞蹈，陣容宏大，若梨花柳絮漫天。誰說梨花“冷艷全欺雪，余香乍入衣”？其實，那遮天蓋地的飄雪的鮮活陣容，是梨花于微風(fēng)細(xì)雨中零落飛揚時完全不能比擬的。雪花以飄飛來展示自己正全面綻放，而梨花紛飛是說明花期已過，零落成泥。雪花在云層中聚集，在空中舞蹈，在大地上怒放。

     雪是靜謐的，像它自己的內(nèi)心。紅塵有時太喧騰沉實，那就來一點兒雪吧。雪晶瑩，潔白，輕盈，忘情地舞蹈，詩意般地旋轉(zhuǎn)，描畫風(fēng)的形狀，天地間完全飄飛著自由奇幻的想象光芒。雪不需要電閃雷鳴護(hù)航，來與去，都靜寂無聲，帶給人的喜悅與熱情也靜寂無聲。在高天之上，積存了一汪洋的偌大靜謐，浩如煙海，承載不住了，就凝結(jié)成一朵朵雪花，酣暢淋漓而飄，舒緩、柔曼而克制。雪花飄飄，飄的是風(fēng)情萬種，飄的是萬世的孤獨和寂寞，而這種曠世孤獨與寂寞，也只有大自然才能有，人類不可能具備也不會理解。無風(fēng)的時候，雪從天空彈落在樹梢上、草尖上、泥地上，簌簌而語，像諄諄囑咐與經(jīng)典的啟示。天空是一棵大樹，雪花是數(shù)不盡的晶瑩剔透的落葉。長風(fēng)漫卷時，玉龍攪天，玉屑翻飛。即使風(fēng)在高吼，雪還是不改半點兒它懷抱的靜謐。宇宙每時每刻都在更新，是的，仰面向上，看見紛飛的雪花永續(xù)而來，不絕如縷，讓人覺得寰宇才剛剛誕生，正如它每時每刻正在消亡一樣，新的一切向過去的一切揮手致意、告別，每時每刻都在展示它自己全新的內(nèi)容與品質(zhì)，且永不停息，永無止境。有如這山野里浩大的飄雪場面一樣，舊的雪花降落大地，新的雪花又旋轉(zhuǎn)而來，新世界一層接一層地鮮活地展開。

     天地飄雪的場面磅礴無匹，山山水水籠罩在晧雪紛飛中，一遍白，一遍細(xì)花的繁富飛舞，一遍鉆石飄飛的世界，“花謝花飛花滿天”，只有下雪，才會有這樣宏大壯闊的飛花場面，大自然像在給誰獻(xiàn)上如此厚重而感恩的大禮。風(fēng)卷云霞與風(fēng)卷雪花，極具異曲同工之妙。大自然要辦成一件事情，就這么得心應(yīng)手，就這么鋪排而夸張，就這么不計成本與報酬，就這么稱心如意，如此奇巧的用心:把水變成霧，變成云，又把云精心地變成一粒粒晶瑩的雪，再把一粒粒雪排演成漫天飛舞，讓每一朵雪花都站好自己的位置，循著自己的生命軌跡，舞出自己的精彩，氣勢磅礴，壯闊柔美無敵。無敵是寂寞的，所以，無垠而寧靜的雪原，總是盡顯遼闊無邊的靜寂，每一片細(xì)小的雪花都是水凝結(jié)而成的孤獨，在寂寞地舞蹈，傲然凜冽，冷寂絕塵。然而，仔細(xì)看一看天地間，千山素裹，萬木銀裝，整個飄雪的場面，卻又是那么地?zé)崃遗c歡騰，蓬蓬勃勃，身臨其境，讓人熱血沸騰。我很難理解大自然這神奇而巧妙的安排，它超凡脫俗而用意深刻，它掌控著一切。

     北方的雪壯闊豪放，“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而菜子河流域的雪溫柔嫻靜，從下雪到化雪，時間一般都很難超過三五天，珍稀異常。薄薄的一層，把大地染白則止。下雪，天地好像只是為了敷衍著什么，輕描淡寫地飛白一點兒，好像只是有一個意思就對了，這就越發(fā)激起了我每年對雪的熱切地渴望。遙聞菜子河流域哪里在下雪，哪里的雪還留在山頂沒有融化，我便驅(qū)車前往，像趕集似的追著雪花跑，萬般留戀那冰清玉潔的世界，像去仰望一個悄然而來又悄然而去的仙子。接住天空中飄落的雪花，讓其在手掌中緩緩融化，壘雪人，滾雪球，看萬物頂著雪的厚棉被祥和地酣眠。銀白的山野實在是一位睡美人，讓人有些舍不得驚擾她，很多時候，踩在雪地上，腳步總是盡量放得柔緩，盡量降低皮鞋踩在雪地上發(fā)出的“嘎吱嘎吱”的粗暴的聲響。

能夠把自己的世界一點不留地全部展示出來，不藏匿自己的一絲一毫，就只有雪了。雪鋪排在曠野，坦坦蕩蕩，它敞開著自己的胸懷，任風(fēng)勁吹，寰宇之下，其心靈世界原本就是這般的纖塵不染。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往日忙碌的一切生命都在雪線下休養(yǎng)生息，世界如此寧靜，天地間只有雪在借助風(fēng)的翅膀飛翔。坐在厚厚的雪地上，撥開雪花，露出了一叢叢小草，雪線之下擠滿了綠茵茵的生命，它們在雪的棉被下呼吸，歌唱，強(qiáng)旺地生長。

      雪為云氣所凝，無形之水幻化成固態(tài)之雪。生命有形，而時間無形。生命與時間緊緊相連，不分彼此。時間永恒，但對于每一個個體生命而言，時間總有一定的限數(shù)，時間最可寶貴。但當(dāng)我們遇見窘困的事情時，我們總會希望時間跑得快一些，全然忘記了它的珍貴。遇到熱鬧歡騰的事情時，往往沉迷于事件本身之中，也會忽略時間的存在，時間會一秒秒、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在我們不知不覺中匆匆而逝。而雪以舒緩柔曼的姿態(tài)，從天空中駕云而來，超凡入圣，故意給我們拉慢了時間的長度，讓時間變得更加意味深長，讓我們在雪的寧靜中傾聽無形的時間那輕緩的心跳，傾聽生命的力量向前運動的聲音。

     我裹緊棉大衣，仰面躺在雪地上，伸展四肢，把自己融入風(fēng)雪之中，聽雪在天地間深邃地思索的聲音，聽雪內(nèi)心深處的寂靜發(fā)出的脆響。它在盡情地飛舞，一粒粒從暗紫的天空深處像花朵綿綿而下，莊嚴(yán)，肅穆，像無盡的絮語，像鋪天蓋地的關(guān)懷，像無邊無際的問候與慰藉，落在我的身邊，落在有著萬千生命蓬勃的大森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