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0年03月27日
◎張秀云
農歷二三月間,淮河兩岸桃紅李白,一樹樹花兒明爭暗斗較著勁開,這其中,海棠高張艷幟,敲鑼打鼓地鬧著,牢牢抓住了看花人的目光。垂絲海棠尤其艷麗,其蓓蕾紅若晚霞,盛開者粉若桃花,六七朵作一簇,一簇簇擠擠挨挨,高低俯仰密不透風。陳與義說“海棠不惜胭脂色”,說的就是海棠花色之艷,滿樹胭脂潑得濃濃淡淡,像巨筆濡染出來,濕漉漉透著靈靈水氣。
海棠是常見的園林景觀樹,這樣的好花,眼下各個公園里都有,在宿州,要看最好的,還得到政務中心的后院去。那兒有處假山,有個人工池塘,山上山下,塘邊路邊,都有成片成片的海棠林。清明前夕,兩米多高的林子開得如錦如霞,條條花枝負重低垂,捧起來滿掌滑軟。猶記得三歲稚子,披著青色披風,貓著腰在花林下鉆來鉆去,像出沒在桃紅海洋里的一尾魚,那興奮勁兒,同花開一樣熱烈??上У氖?,后來政府要建食堂,填了那個池,除了好多花,海棠林就小了很多,不過開得依然好。
張愛玲說她此生有三恨,其中一恨就是海棠無香。海棠到底香不香,慚愧得很,我雖然年年去看,倒真的不曾留意,被那千朵萬朵壓枝低的氣勢所懾,氣息如何,顧不上計較了。但直覺中它總是香的。大凡搶眼的花兒,即便在紙上也是香的,即便隔著時空也是香的,如張自己所言,“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鄧麗君歌里有個海棠姑娘,十七八歲,辮子長長,穿一件花衣裳,你沒見到人,但從那甜甜的歌聲里,從那同于花的名字里,就可以聞見她的香氣。
海棠艷美早成定論,即使不香,也不愧“國艷”、“花中神仙”那些稱譽。“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滿山總粗俗”,蘇軾此語一出,誰也不好意思再拿桃李之花來糊弄美人了,這一點上,唐明皇比他更有先見。唐楊之戀里有一個風雅段子,說貴妃晨醉未醒,醉顏殘妝,鬢亂釵橫,不能拜君,明皇深喜那嬌憨之態(tài),打了個比喻說: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瞧,皇帝跳過桃花李花,直接拿海棠作比的吧,貴妃這樣的國色,就得海棠這樣的國艷方能形容。典故“海棠春睡”也是從此處化來。有金口玉言在,自此,海棠花的地位更難撼動了。
海棠春睡是畫家喜歡的一個素材,我看過一些,基本上是史湘云醉眠芍藥茵的意趣:花叢之中,美人枕了一帕子花瓣酣眠,頭頂飛紅片片,腳邊紅香散亂。而張大千的《海棠春睡圖》上,有怒放的海棠,卻沒有春睡的美人。據(jù)說此畫創(chuàng)作于他故去的前一年,即1982年,是專為家鄉(xiāng)四川的故友所畫,而后還委托女兒親自送達。大師晚年居于臺北,老來疾病纏身,常常思念故土故人,如他畫中所題:卅年家國關憂樂,畫里應嗟我白頭。兩岸隔絕,雖一母同胞卻難通音訊,送一張畫,也要費盡周折,此般家憂國憂,如何不教我滿鬢雪白?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那些看花的人,那些白首赤子,都隔著海峽對花垂淚呢??梢愿嫖看髱煹氖牵谒ナ?年后,海峽兩岸已經恢復人員往來,畫中的海棠,再也不會空自寂寞了。
桃花灼灼開
胡蘭成說桃花難畫,因為要畫它的靜,在我看來,桃花卻不是靜的,它飽含春意,在枝頭幾欲喧嚷。描寫桃花的詞語里,一個“灼”字最形象,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花夭夭灼灼,艷得跟小火把似的,何曾懂得屏息靜氣?還有一個詞同樣好,“歷亂”,桃花歷亂李花香,說的就是繽紛之貌,沷灑灑亂紛紛,它生來就是讓人眼花繚亂的。
桃是易養(yǎng)活的樹,花好看,還結甜蜜的果實,這是幾千年來人們愛它的理由。在鄉(xiāng)間,籬笆院落里總能看到幾株,清明時節(jié),花兒探出幾枝來,鄉(xiāng)村就有了春天的鮮活之氣。唐朝詩人崔護去趕考,在京城南邊的小村里閑逛時,就撞見了這樣一戶人家,他叩門而入,口渴求飲,招待他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姑娘倚著小桃斜柯偷偷看他,眼里飽含深情。次年桃花開時,忘不掉佳人眼神的崔護復來,尋找此女,不遇,心中悵然,寫下一首有名的桃花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究竟花似人面,還是人面似花,人逢桃花,其中春意,就難一語道盡了。
要看好桃花,一定得靜,得能聽到花的喧騰爭春之聲。理想的賞花之所,應該像《桃花源記》里的捕漁人那樣,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因為忽然,方得驚艷。試想,正低頭走啊走啊,抬眼,忽地就看見一大片粉紅,神筆染出來似的,該有多好?更難得是,這桃花還是臨水的,“雙飛燕子幾時回,夾岸桃花蘸水開”,水映花花蘸水,花事一份成了兩份,成了N份,自然開得水氣靈靈光彩流溢,自然滿天都是花朵高歌的聲音。坐在這樣的水邊,那遍野的紅,都是為你一個人開的。
夭者往往短壽,桃花幾天的功夫就落了,花謝花飛花飛滿天,若逢此時,你坐在那兒,頂一頭殘紅,眼睜睜地看它被流水送走,心中一定千回百轉?;ㄒ崖洌簩⒛?,人生最好的光景,都流到哪里去了呢?縱是沒心沒肺之人,也會起一些傷感。但若有一釣舟就不同了,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清幽的靜和隱逸的好,融在里頭,就是一副散淡的文人畫了。
運糧河畔有幾株碧桃,我每天回家都看得到它。它們花開猩紅而濃烈,花瓣有很多重,每一朵都開到成團,遠比尋常的桃花更夭灼更歷亂。海子詩里說的“像一座囚籠流盡了鮮血/像兩只刀斧流盡了鮮血”,應該就是這種桃花。可我一點也不喜歡,因為它不結實,只有空空一場妖嬈,就像海子,熱烈地燃燒過后,又給辛苦撫育他的母親留下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