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子上原本除了磨房溝還有一條河溝叫金家溝。它緊挨著堡子右邊。金家溝原本有一戶姓金的老兩口,金篾匠和金婆婆,棲居河溝邊上,所以得名金家溝。溝里一股清清溪流從山澗淌出。堡子上的人在金家屋后用石頭修葺了一個蓄水池,每戶人家飲水都背著木桶來這里取用。逢過年還早早地在這里搶頭道水來熬大茶喝,說是一年到頭身體康健無恙。
有一年的一個雨季,一場暴雨把金家溝上方的山頭沖坍塌了。金家溝就徹底斷水了,溝干涸了。也就在那一夜金家老兩口產(chǎn)下一子,卻不能發(fā)音。這人就是后來堡子上人們喊的金啞巴。說起啞巴也是天可憐見。金篾匠會編篾活兒,會“關(guān)羊子”(鄉(xiāng)里人稱腮腺炎叫“信羊子”)。鄉(xiāng)鄰誰若是得了這病癥就去找金篾匠。它用火塘里的黑炭在“信羊子”處畫一個圈歸置起來,然后點(diǎn)燃一段艾草在“信羊子”的圈內(nèi)灼燙幾下,接著用清涼油迅速的在燒灼處擦拭就算把羊子關(guān)好了。幾日過后患者就會痊愈。在醫(yī)療極度匱乏的年月里,鄉(xiāng)鄰們非常信賴金篾匠“關(guān)羊子”醫(yī)術(shù)。金婆婆是個瞎子,無視世間,內(nèi)心安然。再后來老倆口相繼去世,啞巴憑靠一身力氣到堡子上去幫忙種包谷,砍柴等活路找口飯吃,有時還能得些錢使。幾年前聽說啞巴上了歲數(shù)體力不支了,公社便把啞巴養(yǎng)起來了。啞巴生重病,公社派人把啞巴送到縣醫(yī)院住院治療,病床前公社干部為啞巴端屎接尿,好生伺候。啞巴也是上了歲數(shù),滿含笑意的離開了人世。
再說堡子上沒有了飲水之后就從磨房溝的盡頭引了一股水,順著堡子后山的山腳一直流向堡子后方的任家屋后。簡易地刨了一個大坑蓄水,砍伐許多圓木桿鑿成槽子,在蓄水的地方插入一根簡槽,木簡槽一截搭一截捆搭起來,水順從著木槽涓涓流淌進(jìn)每戶人家的水缸子里。水缸溢滿便到蓄水的地方把坑刨開,水便從張家屋后的水溝流經(jīng)干涸的金家溝路坎下方直奔大河。
這股細(xì)流只供堡子上的人畜飲水。若是洗衣、灌溉就要到磨房溝溝去了。冬天的水通常冷冽刺骨。我和奶奶到磨房溝洗衣服還得背上柴火和一口大鍋,找三塊大石頭支起三鍋莊,盛水燒熱,用來洗衣服。小件的我洗,大件的奶奶洗。清洗的時候又要把暖和的手放到河溝的冷水里浸泡,一冷一熱,手指很快就開始脹痛起來。等洗完衣服時手指沒了感知。衣服洗完后,順便晾曬在河邊的刺藤上,衣服有刺勾著,不易被風(fēng)刮落。全部衣服晾曬完畢,眼前每株樹幾乎都披掛了色彩,我們的色彩。我和奶奶坐在河邊歇息,陽光下,滿眼壯觀勝景。
那時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有了作文課。老師要求寫一篇與勞動有關(guān)的記敘文。我寫了與奶奶洗衣服,老師評獎作文時居然點(diǎn)了我的名字,那是從未有過的殊榮。作文本上用紅筆勾了兩句話“清清的河水從我腳下淌過,燦爛的陽光照在我的身上”就這么一句話老師用了一節(jié)課評講,說是用心去感悟勞動。這樣的鼓勵讓我受用無比。抑或這樣褒獎讓我心有了繼續(xù)抒寫的萌動。現(xiàn)在的我或多或少仍然在用這樣稚嫩的文字和純凈的情懷抒寫著我的內(nèi)心感觀。盡管我已然成熟,并在一個時期里逐日老去。我亦然欣喜追索內(nèi)心的樸素真實(shí),沒有招展,沒有炫耀。有如堡子上的水,清澈、透明。
熬麻糖
我的孩提時代,吃麻糖是很奢侈的事情。
熬麻糖通常要等到秋收以后過年以前,兩家或是幾家人把晾曬干的包谷籽撮來二三十斤合放在大容量的筲箕里。在它下面盛放一個大盆,用塊潮濕的紗布鋪蓋在筲箕里的包谷籽上,每天要在上面淋數(shù)次清水保持潮濕。待包谷籽萌芽到一寸長時放到手磨子里磨成漿,倒入大鍋里中火熬開,隨即火勢漸次減小,最后文火慢熬。熬的時候有兩個體力強(qiáng)盛的人輪翻用船槳似的木片不停地在鍋里攪拌,力度勻凈,從鍋底開始攪合,且不能懈怠。麻糖漿若是粘鍋就會熬糊,一鍋糧食也就糟蹋了。其間,邊上還要有經(jīng)驗(yàn)豐富的人時不時地用筷子在鍋里攪一下高高拿起來看麻糖精絲牽扯。熬到糖漿由乳白開始泛黃時,撈起的糖漿會很快凝固在筷子上,用拇指按住中指的指甲有力道的彈去,麻糖若是折斷了,火勢還要減小到炭火。這時候鍋里的糖漿叫蒲花糖。味,甜膩。狀,黏稠。蒲花糖備在家里可做藥,治療感冒,咳嗽,支氣管炎。小孩們貪饞的每人端起小碗等在鍋邊舀了用舌頭來舔食。
繼續(xù)用木漿翻炒麻糖清,等翻炒到木漿舀起麻糖成片狀,麻糖幾近熬好。此時,備幾個大簸箕,里面勻稱地撒上一層炒面,有的根據(jù)自己的喜好倒一層爆米花、炒麻子或核桃仁。把熬好的麻糖漿迅速淋在它們上面,等麻糖的溫度還沒褪去之前,把麻糖和米花等裹成球狀就成麻糖花了。通常還是要做純麻糖。把熬好的麻糖到在灑滿炒面的簸箕里,兩個人準(zhǔn)備兩根棍子,將麻糖裹成圈狀套牢在棍子上相互拉開,折疊,再牽扯開來,如此循環(huán),直到麻糖的顏色被拉得發(fā)白似棉花,麻糖就這樣被拉出來了。拉好的麻糖躺在簸箕里讓它自然凝固。凝固后麻糖身上還留有拉過的紋路,絲絲縷縷。吃麻糖時用根筷子叩擊一下麻糖就碎了。取一小塊含在口里慢慢融化,完了口中仍留有麥芽的香味。
麻糖做好了放在儲備室的通風(fēng)口,鋪蓋一塊塑料油紙,怕落入灰塵。麻糖就這樣寂靜地躺在簸箕里等著過年或是家中來個稀客。
火 供
火供,就是將糌粑、酥油、糖果等不占動物油葷的食品摻和一起,放在炭火上燃燒至灰燼。如此是生者對往生者的一種祭奠。
往生的人來夢里了,默默地又走了。心里一絲哀婉,夢境里他們像是從來不曾離開過,只是去了遠(yuǎn)方歸來,夢里珍惜地攀談,落淚。有時,他們伸手要物,說是異常饑寒。醒來心里悵然,難當(dāng)。奶奶說,他們是缺少財(cái)務(wù),來索要東西了。夢了就落下牽掛了,就要燃燒火供。不然便還會來夢里需索。等到暮色沉落,燃一爐炭火放置屋頂或通風(fēng)處,把火供倒入爐中炭火上燃燒。做夢的人站在一旁通白,或是心里默然交會:往生的來了夢里的人,給你供了吃,得到了就該離去,去你該去的地方。這是通常的火供方式。如此夢也安然。有時隔了幾日,夢又續(xù)。知道是往生者又來索要。便又要火供。只是心里想,燒了火供他們果真能得到?只是去了就去了,還落下這么多糾結(jié)和牽絆。來了夢里還是往生前的面容,清冷、孤寂。都沒有輪回嗎去?輪回要多久?輪回有多苦?
還有一種火供是往生者生前愛吃什么就可燒灼什么。但須要由念誦一段叫“佑嘉”的百字明經(jīng)文的才可燃燒。我夢里阿爺常來,仿佛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每次夢中他歸來,帶著潮濕的氣息。我夢里落淚,心里深深痛惜,他粗糙的大手撫摸我心靈深處。阿爺生前最愛喝烈酒,吃魚肉。我在手機(jī)里錄制了“佑嘉”。念誦完畢,烹制了汁水少的紅燒魚在爐火中燒灼,直到剩下一點(diǎn)焦著的灰燼。心里自覺阿普是吃了盡興。燃燒淋漓盡致。燒完之后再潑灑烈酒于炭火中。嗖!一聲燃起藍(lán)色火焰,幽幽的。臉上無知無覺的垂下淚滴,灼燙,無聲響。仿佛我與阿爺無聲對話,彼此內(nèi)心落下無限牽掛。阿爺啊,你果真是喝到了我潑灑的烈酒?你喝酒的嘴巴是不是美得皺成了一朵盛放的菊花。我聽到你喝酒吧唧吧唧嘴巴。就在耳畔,久久長長。
我如此相續(xù)與您前生的記憶。我如此燒灼聽不到的表達(dá)。像是從來沒有得到一樣失去,沒有失去一樣慰藉。南澤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