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0年05月25日
◎路來森
夏天里,雨水豐沛,莊稼地里的草,瘋長。所以,管理莊稼,就要“耘”。所謂“耘”,就是鋤地,用一柄鋤頭,鏟除土地里的雜草。如此,莊稼人,就很看重一柄鋤了。
鋤頭一定要鋒利,鋤柄一定要梗直;鋒利了,才能除草;梗直了,才好用力。一柄鋤,通常要使用多年,使用多年的一柄鋤,鋤頭會越來越小,最后,也許就只剩下一彎月牙兒,是大地打磨出的一彎月牙兒,亮晶晶的,散發(fā)著月亮的清寒的光,洋溢著泥土的沉郁的香。使用多年的一柄鋤,鋤柄會越來越亮,越來越滑;在農(nóng)人手中,一柄鋤,是一件工具,也是一件“玩具”,終日里被農(nóng)人的手使用著,把玩著,撫摸著,溫存著,天長日久,便包漿層層、潤潤,于是變滑,于是溢出油亮的光澤。而鋤柄變亮、變滑了的時候,農(nóng)人手上的趼子,就多了,就厚了。每一塊老趼,都是一只時間的眼睛,透過一柄鋤把,望向大地的深處。
我的父親使用的那柄鋤,鋤柄是棗木的,經(jīng)年下來,鋤柄便生發(fā)出一種醬紅色的明亮,一種玉質(zhì)般的滑潤。那種醬紅,晶瑩而堅實,深厚而滄桑,仿佛能看見時間在一根鋤柄上流淌,汗水在一根鋤柄上浸潤,父親筋骨的力量,在一根鋤柄上穿透。那“滑潤”感呢?是一種紫紅色的滑潤,不僅有膚感,還有一種視覺的美感。它有著四季的溫度,有著風霜雨雪的鐫刻;它是父親汗水澆灌的結(jié)果,是父親精神熔鑄的外化。
每年夏耘伊始,第一個落鋤的,總會是父親。他是全家人鋤地的“把頭”(領(lǐng)頭人),所以,第一鋤,必得是父親先落下。這里面,似乎,有一種近乎神圣的儀式感。父親不言不語,選好一個位置,猛然一鋤鏟下,鋤頭深深地陷入泥土之中,鋤面上泛起一陣塵煙,跟著,父親用力一拉鋤柄,一溜的雜草,就順著鋤頭,被鏟除了。于是,父親繼續(xù)前行,我們跟在后面,依次落下自己的鋤頭,緊隨而行。無語,大地蒼蒼,只聽見鋤頭鏟草發(fā)出的嚓嚓嚓的聲響,那聲音,清脆而沉厚;清脆如刀削,沉厚則如大地的喘息。
我每次跟著父親鋤地,就特別喜歡傾聽這種嚓嚓嚓的聲響。這種聲響,極具節(jié)奏感,是伴著人的身體而產(chǎn)生的,是人的身體的韻律的外現(xiàn)。在這種嚓嚓嚓聲中,一把鋤頭將雜草切割,同時又松軟了土地,保護了莊稼,所以,無論是“生”還是“死”,都被它表達成一種美感。
夏耘的莊稼,通常分為兩類,一類是高棵莊稼,如玉米地、高粱地等;另一類則是矮棵莊稼,如花生地、紅薯地等。
高棵地,進入夏天,莊稼已長得很高,足以淹沒人的身體。所以,鋤高棵莊稼,就是一場“深陷”,整個人身體都要陷入莊稼地中。莊稼密集,風刮不透,人在其中,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遮蔽著;溽熱,在縫隙間擁擠、碰撞,在人的身體上纏繞,入侵,最終,使人汗流浹背,大顆大顆的汗滴,從臉上流下,從身體中流出,吧嗒吧嗒,跌落在泥土中,砸響生硬的地面。此時,你也許才真正理解了“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的含義了。濕淋淋的熱之外,還有莊稼葉片對身體粗糲的摩擦、割削,葉片擦割到人的臉上,會留下道道紅紅的印痕,而印痕經(jīng)過汗水的浸漬,就會生發(fā)出一種火辣辣的痛。不過,也不用過分的勞怨,傷感,因為等你鋤到地頭,再回首觀望鋤過的土地時,眼見得本來密如叢林的雜草紛然倒下,萎蔫一地,就頓然生發(fā)一種豁然開朗的喜悅。就覺得,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蛟S,這也就是“勞動美”的真實含義所在吧。
鋤矮棵地,情境就大不同了。雖然身體也勞累,但卻總有好風景可看。禾苗,大多貼地生長,人站地中,視野極其開闊。清風徐來,彌目俱是綠瑩瑩的莊稼,所以,縱是累了,抬抬首,天高地闊,滿目綠色,總也讓人心曠神怡。你還能看到空中飛過的鳥兒,莊稼上起落的蝴蝶,腳下驀然飛起的蚱蜢……生命如此豐富,也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
因之,鋤矮棵地,最是彰顯田園風情了。可以很享受地說,整個勞動的過程,就是在書寫一首田園詩,就是在繪制一幅風情畫。
累著,也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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