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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渣里的秘密

甘孜日報    2021年04月30日

   ◎央今拉姆

   清晨,南多終于把那塊七色的小石頭偷偷地放在了永昇的奶渣盤子里。他趁著永昇轉(zhuǎn)身拿酥油茶桶的瞬間,飛快地拿起盤子里最上面的那塊奶渣,將小石頭摁在了下面。

   那是一盤剛剛離開竹斗的新鮮奶渣,在晨光中舒展著白白胖胖的身軀,散發(fā)著誘人的酸甜氣息。

   按照云游喇嘛的說法,這塊小石頭放在食物里會像一小塊酥油掉進滾水,一會兒就消失不見。

   果然,永昇壓根兒就沒發(fā)現(xiàn)盤子里的異常,他像往常一樣呼呼地喝酥油茶,就著糌粑團吃奶渣,不一會兒,小盤子里的奶渣就被消滅了一大半。

   南多坐在他的對面,按捺著咚咚亂跳的心,胡亂地往嘴里塞著食物,不時抬頭看一眼永昇。這時候,他突然有些后悔:應該先把七彩石頭敲下一小塊,先喂給家里的大公雞,看它是不是只是變得不愛打鳴,還是會變成一只鴨子或者小狗這么嚴重……

   幸好永昇的樣子沒有任何變化,他像往常一樣披上外衣走出家門,一邊大聲叮嚀,南多,吃完飯做周末作業(yè),做完去看看放在西山坡上的牛羊,別惹禍。

   南多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下來,咚一下掉在肚子里,“敲”得他立刻從卡墊上彈跳起來,一邊看著永昇一邊打開書包,心不在焉地應著說,唔,嗯,好。

   這是六月未的早晨,空氣里洋溢著雜亂的花香,陽光溫吞地探出山頭,想要慢慢伸向翻騰在山腳下的金沙江,伸向坐落在江邊的達村,再伸向從達村最東面的青色石砌藏房門口探出腦袋的南多。

   是的,永昇前腳剛走,南多后腳就溜了出來,他學著電視劇里的偵探,用墻角、大樹、巖石、牛群做掩護,不緊不慢地跟著永昇,看他一邊打電話一邊頭也不回地向前,腳步輕快地翻過村頭的小山坡。

   達村小學就在小山坡后面的一片洼地上,那里佇立著幾幢紅黃相間的鋼混樓房,達村的村主任米扎大叔在那里,達村衛(wèi)生所的安醫(yī)生在那里,達村小超市的秋初阿姨在那里,達村小學的小林老師也在那里。

   南多隨著永昇的足跡飛快地翻過小山坡,看到他并沒有去找這幾個平時接觸比較多的人。他穿過那片洼地,一直走到村口的那棵大核桃樹下,抽著煙四處張望。

   永昇平時很少來這片洼地,何況是在早上這種需要處理太多事情的時段。自從白瑪措帶著南嘉離開達村,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等著他:要打理家畜和農(nóng)田,要管理南多,還不時用小面包車拉貨賺點小錢。按照秋初阿姨的說法,“太陽都有打盹的時候,但永昇沒有休息的時候”;按照小林老師的說法,永昇“像耕牛一樣犁地,像奶牛一樣產(chǎn)奶”。聽到這樣的形容,米扎大叔總會一臉不高興地糾正:“別越說越離譜,把一個漢子說成奶牛,達村的永昇,那可是正能量的超級傳播者,是激流中的勇士,是達村一帶人民的守護神……”

   一提起兩次飛身從金沙江里救下溺水村民的永昇,米扎大叔總能像兩次上電視節(jié)目時一樣,說出許多整整齊齊的新鮮詞,讓達村人抓著腦袋想了又想。

   但是今天,永昇吃了南多動過手腳的奶渣。他沒有急著去關心江邊地里那些正在努力生產(chǎn)籽粒的包谷,經(jīng)過洼地也不是去衛(wèi)生所開點藥,去小超市買點東西,或者找小林老師問問南多的情況。他大清早跑到村頭鮮少有人經(jīng)過的核桃樹下,左顧右盼地抽煙,之后等來了兩個陌生男人。

   只見這兩個人一身休閑裝扮,一個滿臉大胡子,一個身高體壯,一見到永昇就一個勁兒地說這問那。永昇以單手懷抱自己的姿勢抽煙,說話有點急,好像被煙嗆到了,不停地大聲咳嗽。南多藏在核桃樹旁邊的一堵殘墻后面,拼命豎直耳朵,卻聽不清他們的對話,只有眼巴巴地看著他們說完,然后拍拍彼此的手臂表示道別。

   南多很久沒有看到永昇說這么多的話了。兩年前,南嘉得了一場大病之后,白瑪措終于義無反顧地帶著她離開,留下南多和永昇在達村相依為命。自從她們遠去,永昇的話就越來越少,似乎是舌頭在歲月流逝之間變得越來越重,抬起來說話費力氣,所以他讓它沉了下來。

   南多記得那是一個早晨,永昇請來了一位遠近聞名高僧,在經(jīng)堂念誦經(jīng)文之后開始了占卜。高僧仔細地看過卦象,又給南嘉把過脈之后,說,這女娃娃需要“年彐”(藏語意為避開疾?。?,要去的方位是南方。

   年彐是達村的一種古老習俗,就是把體弱多病的人帶到另一個環(huán)境生活,近至鄰村,遠至他鄉(xiāng)。換水土,換房子,換茶飯,像把一顆柔弱的秧苗帶到適合它生長的那塊土地。

   第二天一大早,白瑪措就帶著南嘉前往遙遠的她的娘家。客車緩緩地駛向前方,南嘉那顆瘦弱而秀氣的腦袋靠在白瑪措的背上,隨著汽車的前行漸行漸遠……

   隱蔽在大核桃樹濃蔭下的南多想到這個場景,眼淚就撲啦啦地跳了出來。是的,白瑪措身上令南多安詳?shù)臍庀ⅲ霞位ㄈ镆粯計赡鄣男︻?,都離開他兩年了!

   眼看核桃樹下的永昇掐滅煙頭,轉(zhuǎn)身離開,南多又偷偷跟了上去。

   永昇來到了那片洼地,徑直走進秋初開的達村小超市。南多快步追上,閃身藏在超市后面,從側(cè)面的小窗看到永昇站在柜臺邊買煙。

   白瑪措離開后不久,村里有人說起了永昇和秋初的閑話:一個是女人長期不在身邊,另一個男人已經(jīng)去世,最主要的是,這樣的兩個人還經(jīng)常打交道——永昇幫秋初拉貨,秋初時常會給永昇家里送一些水果蔬菜,還有永昇最愛吃的奶渣,等等。

   聽到那些閑言碎語,南多開始不喜歡永昇看秋初的眼神,他覺得,那里面正在慢慢滋長一些他不喜歡看到的東西,比如像永昇看白瑪措時候才有的那種溫柔。因此,秋初跟南多打招呼時,他時常“聽不見”“聽不清”,有次秋初給家里送奶渣時永昇不在,南多轉(zhuǎn)個身偷偷把奶渣倒進了牛盆。

   南多現(xiàn)在的位置雖然隱蔽,但也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他們之間的對話:從提及各自的孩子再到天氣再到田里莊稼的長勢,之后,他聽到永昇斷然拒絕了秋初請他幫小超市拉貨的請求。永昇把煙揣到衣兜里,說,你聯(lián)系一下其他貨車吧,我這邊有些事要忙。

   南多心里暗自高興,這可是他頭一回看到永昇拒絕秋初的請求,拒絕得那么干脆利落,拒絕時的樣子就是他心目中的永昇。

   永昇離開小超市,走下小山坡,走向江邊的莊稼地。這時候,陽光已經(jīng)鋪滿了達村的每一個角落,偶爾刮來的風席卷著六月江水的腥味、熱烘烘的花香和軟綿綿的青草香,熏得人有些飄忽。南多的小伙伴們已經(jīng)做完老師留的周末作業(yè),或者已經(jīng)把牛羊趕上山,在達村小學操場里嬉戲玩耍,笑鬧聲傳得很遠。要是在往常,南多一定也加入了這個歡樂的群體。可是現(xiàn)在,南多只是朝學校的方向張望了一下,跑到水溝旁用涼水抹了一把臉,又不緊不慢地跟上永昇。在他的心里,那顆云游喇嘛給的七色的石頭變得越來越大,壓得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期待的結(jié)果。

   果然,永昇的步履直得像一條線,他沒有顧及陷在泥塘里的鄰居家的小推車,也沒有幫助諾布大叔一起攆出偷偷竄到莊稼地里的牛犢,甚至有一回南多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他也只是輕描淡寫地回頭看了一眼。

   要知道,永昇一直都是個有口皆碑的熱心人。開小貨車拉貨時,凡在路上遇到老人、小孩及有困難的人,他總是免費搭別人到目的地。村里只要有人找他幫忙,只要自己能辦到的他從不推脫。

   隱蔽在江邊莊稼地里的大柿子樹背后,看著永昇一改常態(tài),心無旁騖地薅著自家的包谷,南多漸漸放松下來。那樹上鳥兒的啁啾,小松鼠在濃密的綠葉間忽閃忽閃的大尾巴,都比平日更加活潑動人,而那樹上掛滿的圓滾滾的青青柿子,分明正在醞釀下一個季節(jié)的甜蜜與芬芳。

   早上那盤奶渣可是自己親眼看著永昇吃下去的!想到這里,南多終于背靠著大樹一屁股坐下,扯下腳邊的青草塞進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起來。

   七彩石頭是一個云游喇嘛送給南多的。

   就在三天前的中午,在達村西山上放牛的南多遇見了一個云游喇嘛。當時,南多正坐在樹蔭下吃午飯,晃眼之間,發(fā)現(xiàn)一個絳紅色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在高自己半人的小土丘上。南多站起來,用手遮擋住眼前火辣辣的陽光,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衣著破舊、頭發(fā)胡子一樣長的云游喇嘛,樣子很像傳說中的瑜伽士。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南多,看上去比南多已經(jīng)去世的奶奶還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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