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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的一縷秋風(fēng)

四川日報    2021年09月17日

□映錚

  一到秋天,人間秘密盡現(xiàn)。

  才幾天時間,顆粒歸倉后的大地回歸褐黃。忽一陣秋風(fēng),荷香桂花便糾纏不休,秋山落葉堆滿了生命的佚痕。只一夜秋雨,便江闊云低,山凈暑退,夜闌處時光溫柔流淌。真好??!青陽漸微,塵煙淺淡,天高云輕盈月清輝,池中水原是夢里桃溪,陌上風(fēng)喚子規(guī)輕啼。

  都說秋天是話別離的季節(jié),花辭樹,葉滿地,風(fēng)雨催人去,而最大的團圓日卻是在秋天。野闊月涌,長風(fēng)蕓蕓,別問今夕何年,放下你追我趕。與往事迎面相逢,還是沉淀人生缺憾,都是中秋需要的衷腸。我們都要與美好不期而遇,不要物是人非兩茫茫。回頭看,腳步踏過的無非過往,月光照亮的才是故鄉(xiāng)。而我在他鄉(xiāng),但見一輪明月追風(fēng)似地逐漸圓潤,突然很想家,即刻收拾行囊,從他鄉(xiāng)的當(dāng)頭月,奔赴家鄉(xiāng)那盞燈。

  母親沒在屋里,一定是在園子。果然,她正彎腰整理那些完成使命的菜藤子和黃葉子。拆了藤藤蔓蔓后,園子豁然開朗,母親的身影尤顯孤單。我叫她,無應(yīng)答,連同對面建筑工地和路上車來車往的嘈雜,似乎都沒有影響她的專注。原來“靜”真的不是耳邊無聲,而是心中無事。

  待她忙完那一陣,直起身就看見了我,很是開心地介紹著收獲:最后幾根豇豆可以泡成爽口菜;茄子陰干做醬菜;燈籠辣椒紅了,豆瓣醬有顏色了;峨眉豆曬干燉豬蹄;花生配點蓮子和桂花做月餅,紅薯再讓它長胖點……見她如此條理清晰,自在滿足,仿佛明月當(dāng)頭,幽蘭在手。

  就像中秋是一年中的季節(jié)之魂,母親的淡定是我內(nèi)心的根。一直覺得遠離人群才是清靜,母親卻用行動告訴我,紅塵里才是修行處,煙火中才有深情人。她生在動蕩不堪的歲月,活在我們的吵鬧中,跟隨我們在不屬于她的時代忽而寬闊忽而逼仄,在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到不了的遠方里輾轉(zhuǎn)反側(cè)。我不知道她可有惆悵在心,可有情義未了。我不問,她也未說。從未嘗試像小時候去她懷里探取奶水一樣去她心里探看冷暖,似乎她一直是我想要掙脫的那朵雨做的云,而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孩孫子侄。直到我把碳酸飲料換成香醇甘茶,她仍然每天細(xì)細(xì)碎碎地打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有家務(wù)事。這從容與生俱來,即便是在缺衣少食的年月,她都會把千層底一層一層刷得雪白,我的繡花鞋錯漏一針都要重來。待她忙完這些閑事,基本就半夜三更了。家人鼾聲漸深時,她才掃好屋梳好辮囫圇睡去,天一亮即刻起床挑水做飯照料孩子。這樣的作息至今未變,晚上總是絮嗦半天才肯去睡,天亮不起床就有負(fù)罪感。安逸對她來說是不踏實,不真實的。你跟她講國泰民安,她要你居安思危,你讓她安享晚年,她批判貪嗔癡妄。艱難的人生軌跡,已經(jīng)是她深刻的人生哲學(xué),她用親手撫摸過的苦難抵觸我表達不及的美好,是代溝也生隔閡,只好由著她忙前忙后,一副柴米油鹽都需要她的架勢。為了不荒廢她的縫補手藝,買回的衣物總要讓她重新修改打整,她的針線籃里,時常有長長短短的鞋墊橫陳其間。要好的親戚添子生孫,她仍會夙夜加班,挑燈夜繡,奉上代表她最高情義的鞋帽肚兜。直到有了這個園子,她的存在感就更強了,因為花和菜就是她的詩酒梅花,是她的霜塵霞色。

  我不知道秋來天會高幾丈,季節(jié)深深深幾許,窗外那些黃紅青藍紫讓人有提筆畫水彩的沖動。母親就是最好的畫師,你看她又開始翻整園子里剛收獲過的泥土。細(xì)細(xì)捻碎,輕輕撫平。過不多久,園子就會鋪出蘿卜、萵筍、白菜、兒菜和芫荽的丹青月白或淡粉淺灰。盡管這些根本吃不了幾頓,但她總覺得,種下就安穩(wěn)了,就衣食無憂了。她種的哪里是蔬菜,分明是生命之念、時序之親。常常想,是不是看著這些悄悄努力默默長大漸漸成熟的花草,她就想起了陪我們兄妹五人無猜無忌、云夢相許的成長歲月。

  時間就是個魔術(shù)師,正揮灑著中秋的恩惠之光。此時,鳥羽不再倦懶,繁星隔岸躊躇,月色有閱盡世態(tài)后的平和溫婉。園子里的母親,頭上是抬手可及的橄欖枝,月下的一縷秋風(fēng),填滿了她的十萬八千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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