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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家地

甘孜日報    2021年10月15日

◎韓玲

深山里的舊時光

太陽一落山,天就完全黑了。至于傍晚,在山上是沒有的,白天和黑夜之間沒有過渡,吃飽喝足的爺爺一家又回到了火塘邊。我站在豬圈房頂上看星星,綴滿了藍(lán)色的天幕,夜風(fēng)吹過大片的胡豆地,它們快要飽漿了。山上的大部分土地都是斜坡狀的,一年只種一季,小麥或者胡豆,收成則完全看天,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年頭,小麥能畝產(chǎn)三百斤左右,胡豆要多一些。每每行于那些莊稼地里,我止不住一回回地問爺爺,除去種子、施肥、勞作、收割之后有多少盈余?爺爺說,種得多了收獲就多一點。如果一年不下雨呢?山上又沒有水源給土地澆灌……爺爺不再說話。也許在爺爺?shù)男睦铮悍N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xí)慣,而我覺得更像是一場賭博??伤麄円簧荚谶@樣賭,還是活了下來。

風(fēng)吹過來,我禁不住打了個冷顫。好想哭,在這座高到手可摘星辰的大山上,看不到古人也看不到來者。沒有電視,沒有電話,也沒有書籍。我想我的家人了,母親怎么還不接我回去呢?奶奶、媽媽、弟弟和妹妹都不想我嗎?除了連綿的群山,我看不見一絲燈火,看不到一個來人,那些天上的街市都是騙人的鬼話,街市是有煙火氣息的,煙火有是溫度的,天上的星星有嗎?那么高,那么遠(yuǎn),那么冷。卓瑪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我身后,她把一件紅衣服披在了我的肩上,轉(zhuǎn)身走了。

卓瑪沒有讀過書,但她會寫自己的名字。她在我的作業(yè)本姓名一欄上,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下卓瑪兩個字,我很快用鉛筆擦子擦去了,她就再也沒有寫過,我突然想讓她再寫上,之后就空著那個作業(yè)本。

澤朗果真有自己的愛情。

澤朗愛的那個女子是在八月初的一天來到山上的,澤郎不敢?guī)Щ丶?,就帶到爺爺這里了。澤朗家給他選定了一個未婚妻,一個老實本分的山上姑娘。澤朗并不滿意,他在山外找了個姑娘,家里強烈反對。山外的姑娘叫王可,她穿著裙子上山來的,在山路上走了一整天。王可到了山上,出現(xiàn)了耳鳴,整晚睡不著覺,加上水土不服,幾天人就比豆芽還瘦了。澤郎把家里好吃的都帶到爺爺家,讓卓瑪變著法子的做給王可吃,他把王可帶到山上景致好的地方,給她唱歌、教她騎馬。我躲在斷墻后偷偷看到他們在接吻,還聽到澤郎唱“自從和你相識以來,好像你在我的眼里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分離,青青的高山、茫茫的大海,愛你像大海那樣深……”“銀色月光灑在你臉上,你純真臉龐像個孩子一樣,馬頭琴悠揚是誰在歌唱,請別吵醒我心愛的姑娘………”澤郎并不唱藏歌,澤郎把女子包藏在自己的袍子里,像包了一只錦雞。

澤郎用樹條串上草原上的各種花兒,給女子做了一個又一個花冠,女子每天回來的時候頭上都戴著一個花冠。女子每天都穿長裙,早晚的時候,披了澤郎的外衣。有一天,澤郎的未婚妻來了,所有人都看見了,是個又矮又黑的妹子。她在爺爺家的門口站了很久也不進屋,澤郎也不出去。王可在院子里進進出出,長裙在陽光下風(fēng)擺楊柳般地晃動,王可不知道裙子的光芒會像箭一樣刺傷一個女人柔軟的心,她還用脆生生的聲音邀請人家進屋,女子不理她,轉(zhuǎn)身走了。卓瑪拉了拉王可說,不進來算了。爺爺看了看王可,又望著女子的背影,搖了搖頭也不說話。

王可離開的時候,把澤郎和家里人所有的衣服都背到了泉水洞去洗。很大的膠盆子裝滿了衣物,王可在里面加了許多洗衣粉,她用刷子一下一下使著勁兒地刷。澤郎把清洗好的衣物曬在石頭上,各種野生植物上,花花綠綠的一山坡。洗完了,兩個人就坐在泉水洞邊喝水,泉水很涼也很甜,就著從家里帶出來的香豬腿,澤郎給王可講泉水洞的故事,王可盯著這個不滿不溢的泉水洞,臉上和心里都澄明如鏡。

澤郎的未婚妻把自己繡的兩雙花鞋墊、一只很美麗的錦雞,還有半個獐子交給爺爺,托爺爺轉(zhuǎn)交給王可。

澤郎把女子送下山,搭乘汽車離開后,手里提著那只錦雞回來了,錦雞無精打彩地垂著美麗的長尾巴,我心里莫名的涌出一種不祥預(yù)感。

澤郎回來后,請算命先生測了他和未婚妻的生辰八字,卜算了婚期,又一家一家上門去請客,一遍一遍地說,到時候請大家早點來幫忙熱鬧場子。他整天陰著臉,說話的時候一點表情也沒有,仿佛是在說別人的喜事。有的人當(dāng)著他的面在日歷上作了一個自己才懂的記號,回復(fù)他一定會早到的。

所有人都不知情,所有人也不敢刨根問底。

澤郎再沒有笑過,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什么似的,或者他是把他的柔情蜜意都給用完了。沒有人知道為什么。緊接著就是卓瑪也嫁到山下的龍增家里了。我從一張席桌吃到另一席桌,菜好吃,可我的心覺得難過。

卓瑪出嫁之后,爺爺家的火塘變得冷清了,家里就只剩下爺爺?shù)溺蹆鹤?,飯做得極為潦草,吃掛面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多,一鍋水里撒上半把掛面,撕幾片蓮花白葉子混著煮,擱點鹽,放坨豬油,一頓飯就對付過去了。

到了夜里,一點點風(fēng)吹草動都讓我睡不著覺,空曠而盛大的安靜讓我害怕,我想奶奶,想家,每天都想哭。

我像是被困在滄海中間的蝴蝶,越來越絕望。也不去放豬了,更不知道開學(xué)的日子。我找不到下山的路,更不知道母親要把我放在這山上到何年何月,甚至懷疑母親是不是不要我了,我變得敏感而多疑。爺爺家里來的每一個人都讓我感到不安,總覺得他們太平淡了。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天,爺爺告訴我,母親捎信請人把我?guī)Щ厝?。我跟在帶我下山的女人身后,走過齊腰高的胡豆地,衣服上沾滿了花粉。爺爺站在石墻上大聲喊:“大妹慢慢走了,空了上山來耍?!睜敔?shù)穆曇艨帐幨幍模妊矍暗纳竭€空。我大聲應(yīng)道:“好,走了。”鼻子卻突然發(fā)酸,距離身后的土房子越遠(yuǎn),我越發(fā)不舍了,又想哭。

我沒有再上過山,關(guān)于山上的記憶慢慢變淡了。后來聽說,山上所有人家都搬到了山下河壩里居住。澤郎在山下修了大房子,一口氣生了三個娃娃。我怎么也想不起王可的樣子,只覺得她的裙子還在風(fēng)中飄啊飄的。錦雞已被列為國家二家保護動物,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它,像王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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