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11月05日
◎高亞平
驟然響起的歌聲是在黃昏,或者堅冷的夜中。
那時,也許正是夕陽西下,燕雀歸巢之際。而一個勞累了一天的莊稼人,赤足,扛犁,趕牛,于歸家途中,看著自己的家園,觸景生情,吼一折秦腔,便是極自然的事了。
若在夜中,那便是正月。搭一簡陋戲臺,自己排練,自己欣賞。當鑼鼓镲鈸響起之時,臺下便是一片熱鬧。歌者盡興,觀者盡興。不覺夜深,卻均無歸意。
這時,強硬的風掠過樹梢,電線嗚嗚作笛子叫。而歌聲粗獷,隨風悠揚,飄向十里八鄉(xiāng)。你便會產(chǎn)生一種荒天漠漠的感覺,覺察出生命的頑強與作為人的驕傲。
秦腔的境界在于吼。
它要求歌者,無論是都市的細發(fā)人,或者鄉(xiāng)野的粗蠻人,唱它時,都要用生命的底音。那是來自洪荒時代的聲音,野獸畏懼,天地震驚。這聲音是帶銅質(zhì)的,是經(jīng)過亮麗的陽光打磨過的。這聲音是帶峻冷之氣的,是經(jīng)過西伯利亞冷風揉搓過的。這聲音還是帶血絲的,它自吼唱者的肺腑發(fā)出,磨爛喉嚨,因之,有一種悲壯的肅殺的氣勢。
吼秦腔時,最好在冷天。于廣漠的高原上,你一個人踽踽獨行。頭頂一輪沒有熱量的太陽,迎面是刀割樣的寒風,這時,你吼一折秦腔,便會消除寂寞憂愁,便會身心發(fā)熱,通體舒泰。就連原來在冷風中瑟縮的白楊樹,你也會感到是那么不平凡,那么峻拔。
在送葬的路上,秦腔,尤其令人斷魂。
一折《祭靈》,撼天動地,把人的腸子都能揪斷。而《四郎探母》更是哀婉凄絕,讓人流淚。歌者,頭帶孝白,兩手拿梆,邊擊邊唱。伴之以咿呀的二胡,嗚哇的嗩吶,以及親人對亡者思念的哭聲,那種大痛大悲的氣勢,誰不為之動容?
在冷凝的冬日,在黃塵仆仆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若走著那么一支送葬的隊伍,這是怎樣一種讓人肝腸寸斷的場面。而這時候,恰恰有秦腔響起,那如泣如訴如哭如歌婉轉(zhuǎn)哀傷的調(diào)子,不唯人不能堪,就是天地霎時也會變得悲涼起來。
當然,秦腔也有婉轉(zhuǎn),也有柔媚,也有女性的一面。但,即就是嫵媚,也是秦地所獨有的。這是關(guān)中女性的嫵媚,它較之南方,則有一種霸悍之氣,一種粗礪之氣。這是赤足走在黃土地上的一種大方,一種本色,不扭捏作態(tài),也不故弄風騷。說穿了,是一種原始的返樸歸真。
見過灞陵的柳樹嗎?那種不畏嚴寒,只要節(jié)令一到,便拼命吐蕾發(fā)芽的樣子,便是秦腔。它是秦川女兒所獨具的。
若要理解秦腔,你最好到關(guān)中農(nóng)村走走,看看廣袤的秦川大地,和手腳粗黑的農(nóng)人聊聊,他們能幫你的忙。一只粗瓷碗,半碗白開水,三兩鍋旱煙,田畔,地頭,于農(nóng)人歇乏之際,你便能聽到極本色的,那自生命底層的聲音,那種來自土地的聲音,定會讓你感動得流淚。這時,你若望著臉如紫銅的歌者,便會突生奇想,秦腔原來生長于土地,原來便是莊稼人自己。
若要理解秦腔,你最好到渭北高原上去,瞧瞧那些拔地而起的大冢,摸摸那些飽經(jīng)風霜的石雕,休驗一下“夕陽殘照,漢家陵闕”的景致和霍去病馬踏匈奴的英姿。你會覺出一股漢唐雄風自歲月的縱深處吹來,化而為歌,在高原上回蕩。這時,你便會驀然明白,秦腔原來便是秦漢雄風,便是活著的歷史。
生于秦地,長于秦地,我至今不能唱一折完整的秦腔。但,我在盡力作一個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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