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洛桑
鄉(xiāng)上的時候,我20出頭,在老鄉(xiāng)中有兩個最好的朋友。巧的是,他們都是五保戶,都年近半百,都愛煙愛酒,都是性情中人。
繞西頂著一頭亂發(fā),衣服上油光閃閃,鼻涕掛在唇邊,整天笑呵呵。他醉醺醺提著豐谷酒來公社壩子里晃,我們叫進屋里,把伙食團的剩飯剩菜端來,圍在爐火旁搞吃喝。不用杯子,就拿瓶子一人傳一人。老頭吹山、吹水、吹女人,大口大口喝酒。醉了,我就扶著送到敬老院。
敬老院只有一個人,繞西是院長也是工人。年少的我喜歡買一瓶幾塊錢的酒,拿一點食物去那個亂七八糟的屋子里過一個下午。醉了就在有洞的沙發(fā)上睡,繞西會給我蓋上臭氈子。這“談笑無鴻儒,往來有白丁”的陋室,讓我快樂灑脫。
在高原上,會想辦法的人一年四季都有肉吃。繞西能打獵,帶著我在田野、山谷、河邊上追尋,從腳印、糞便里發(fā)現小朋友的蛛絲馬跡。沒有槍也不用刀,只是一根細細的鋼絲、一截短短的木棍或一張稀爛的漁網,就能滿載而歸。我對吃沒什么興趣,稀罕物都不要,就是要跟著跑。
有時做了好吃的,繞西就到鄉(xiāng)上悄悄的喊我和幾個好哥哥,我們買些煙酒,耍得不亦樂乎。
土魯是我駐點村的刺頭。剛去的時候,擁吉姐就告訴我,“土大爺”不好惹,有好遠離好遠。
第一次見面,我正給村民宣傳醫(yī)保政策。“土大爺”歪歪斜斜地醉來:“講,講個屁!有本事給我找個婆娘!”
我沒理他,繼續(xù)講。
“土大爺”竄到跟前,用手捅我肚子:“喂,干部,給根煙!”
村民們笑了起來,似乎見慣不怪。
我掏出煙遞給他。
他用僅剩的兩顆黑牙咬住煙,又伸出拳頭在我眼前:“給個火!”
我又把火遞給他。
“土大爺”長長的吸了一口,吐出煙圈,悠哉的搖走了,毛線帽耷在頭上,像濟公。
后來我去村上,“土大爺”總噴著酒氣攔著我:“喂,給根煙!”“喂,我沒酒了!”
我生來是好煙酒的,也不討厭這個好似濟公般孑然一身的老頭。便不理擁吉姐怕我亂花錢的關心,時常給他煙酒。
“土大爺”身體不好,擁吉姐是極為善良的,經常帶我買了藥和食物去小平房看他。
有一年,工作不好做。我在村子里和人發(fā)生爭執(zhí),要動手。“土大爺”從泥巴里爬起來抓著那個人又打又罵,吐口水。他的身體干枯瘦弱,被人拽來拽去,“濟公帽”歪在一邊,硬擋在我身前。這個老頭,倔強得像一頭牦牛。
看似簡單的義氣,在當時的形勢下,其實他冒著在村上被孤立的險。
后來,我調到縣上,很少去看繞西和“土大爺”。
這天傍晚風呼呼的刮,飄起小雪。我無家可歸,一個人提著二鍋頭閑逛。
冷冷的街道沒有人影,甚至看不見落單的野狗。
“土大爺”穿了一件薄薄的工裝服,雙手團在胸前寂寂走著,露出紅內衣,酒糟鼻凍得通紅。我很激動,把酒瓶遞上,拉他冰涼的手去吃飯。他吞了一大口,不肯走,說是身體不舒服,來縣上看病,要回去了。一老一小兩個獨人,喝干了烈酒,噴出白白的霧氣。留不住,我又舍不得,就摸了身上的錢硬塞給他。
風雪里,依然是那頂“濟公帽”,壓著單薄的背影漸行漸遠。我佇在街上,孤零零望了很久。
時過境遷,我不再是那個天真的少年。許久不曾再見愛耍愛笑的繞西、有情有義的“土大爺”。想起那些單純的日子,那個真摯的朋友。
我懷念的鄉(xiāng)親,你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