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2年12月12日
◎嘎子
柔軟的馬蹄
“這不是酒,是醪糟湯湯?!彼似酵脒f到我的眼皮下讓我瞧。我結結巴巴解釋了一通小時候得過的怪病。他臉色漸漸蠟黃了,氣憤地把酒碗墩在桌子上,濺了一桌的酒漿。他悶了好一會兒,才端起酒碗站起來,瞧也不瞧我,狠狠地說:“我們這里女人都是喝酒的好手?!彼侨汉染瞥璧目鞓啡巳鹤呷?,又嘻嘻哈哈地放開嗓門大笑起來。
他是不屑同不喝酒的男人在一起的。
我一人被扔在黑暗的屋角,周圍人都像是和我不相干的影子。他們喝著我不敢沾邊的酒漿,說著我聽不懂的話,吃著我吃不慣的食品。我感覺到自己孤獨極了,只好把身邊的火爐煨得緊緊的。
天轉眼就漆黑了。甲瓦滿臉紫紅地走過來,拍著我的背說:“玩好了沒有?”我笑了一下,點點頭。他又鉗住我的手腕,說:“累了吧,看你的眼睛紅紅的。天太晚了,你就住我那兒?!?/span>
他住在公社里。公社同寨里民居一樣,都是用紅土壘筑的碉房,不過,壘得更高。數數窗眼,共四層。下一層是拴馬的,飄蕩著暖烘烘的馬糞味。二樓上才住人。公社人少,只二樓就全裝下了,三樓四樓全空著,有的租給供銷社作了庫房。
掀開門,暖烘烘的氣息撲面而來。火爐子燃得很旺,茶壺嘴飄散出濃濃的清香。一只貓一般的長毛獅子狗從火爐后鉆出來,親熱地舔著主人的褲角,又在我的腳尖前蹦來蹦去,像只淘氣的小皮球。甲瓦嘴里噓著口哨,臉上滿是柔和的笑紋。他從懷里掏出一塊干肉,攬起狗摟緊在懷里,把肉撕碎后一點一點小心地喂進狗嘴里?!芭秵眩怨?,”他把狗朝向我,說:“認識認識這位朋友吧,他是從老遠的外地來的?!?/span>
狗朝我使勁吸吮著翹鼻孔,忽地鼻孔像被什么東西堵塞住了,憋住氣,圓瞪的眼睛漸漸血紅。它忿忿地朝我汪了幾聲,露出了尖利的牙齒?!肮奔淄咝α?,手掌撫著狗不停喘息的嘴,“它在歡迎你呢!哦喲喲,乖乖,你的歡迎辭糟透了?!?/span>
他給我倒了碗茶,又問:“你老家在哪個地方?”
“成都?!?/span>
“嗯?”他不懂地搖搖頭。
“就是省城。”
“省城,我去過。當年,我祖父還在那里開過磚茶店呢!”
他高興了,又從柜子里取出滿滿一瓶白酒,朝我晃晃,又失望地嘆口氣,說:“哦,你不喝酒?!彼ч_瓶塞,仰起脖子狠狠灌了一大口,咂咂嘴唇,下巴上的那顆肉痣更紅了。狗蜷伏在他懷里,使勁嗅著他噴出的酒氣。他雙眼紅了,朝我甩甩手,說:“你去床上睡吧。”我說:“你也睡吧?!彼f:“別管我,我還要工作?!?/span>
我躺在那張刺人肌膚的牛毛氈上,望著火光沸水般地在油煙熏黑的屋梁上蕩漾。屋內很靜,喝酒聲咂嘴聲和喘氣聲就顯得十分刺耳。床上鉆出許多小蟲子,叮咬得我腳肚子發(fā)燒。
他嘆口氣,把酒瓶重重墩在桌子上,站起來,灰藍的影子罩了半面墻壁。隨著沉重的腳步聲,影子與火光一起晃蕩起來。我看見他拉開了一條掛在壁頭的黑布簾,露出一個更加深黑的門洞。腳步聲停在了門洞前。我聽見他用藏話惡狠狠地咒罵什么,進門洞前還朝地上狠狠吐了口濃痰,靴子踏得滿屋冬冬冬響。不久,里面?zhèn)鱽砟竟鞒榇蚴裁吹穆曇簦腥送纯嗟亟泻捌饋?,甲瓦的咒罵聲更響了。
我爬起來,悄悄朝門洞走去。我的心縮得很緊,像我捏出滿手心汗水的拳頭。
我看見油煙熏黑的梁上,倒吊著一個滿臉血污的男人,雙手用皮繩套在地上的一塊油光光的大石頭上,嘴里淌出一溜綠色的膿血,牙齒卻咬得很緊。甲瓦袒露著赤紅發(fā)達的胸脯,坐在一根木條凳上,玩弄一根毛糙的木棍子。他回過頭,瞪了我一眼,嘴里低聲罵了句什么。一股寒冷竄上了我的背心,我怯怯地縮回了床上。
整整一夜,他都悶坐在火爐邊灌酒,然后進門洞抽打那個人。我想那個人也許已經死了,可他每次抽打都傳來慘痛欲絕的呼號。甲瓦的模樣也變得可怕極了,臉色鐵青,那顆肉痣也漲大變紫,眼珠紅得要滴出血來。他哧哧地灌酒,重重地墩著酒碗。
我沒看見那只獅子狗。
天大亮時,甲瓦把我推醒,望著我睡眼惺忪的模樣,嘿嘿笑著說:“喝了早茶就上你知青點上去吧,仁青已備好馬在外面等著了?!彼哟鹊孟駛€從不知生氣的老太婆,我有些懷疑他會有昨晚的那副兇神惡煞的模樣。
“還在想昨晚的事?哈哈,你看到了吧。里面吊的那人是個壞蛋,他偷殺了隊里面兩頭牛。這壞蛋不給他點顏色,他會騎在你脖子上屙屎的呢!”
“他,還在里面?”我有些擔心。
“他死不了。這家伙可能有九條命,狗成的精。哈哈,剛才我端給他一大碗糌粑湯,一轉身他就舔得干干凈凈?!?/span>
“你就不怕他報復?”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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