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兩個阿媽

在夢里，我常聽見她那很爽的笑聲，從很高的空中落下來，又緩緩地上升。那個日子，我不懂愛情，連想都不敢想。我父親和老師都說，那是黃色的東西。我不知道人是從那兒生下來的。十六七歲的我一直相信父母說的，我是在一個刮風(fēng)下雨打大雷的夜晚，從碗柜里跳出來的。

第二天，我還是和兩個老阿媽曬香草。她們問我，看見麻書隊的三個女知青了嗎？我說看見了。她們說達瓦拉姆也看見了？我說看見了。她們便笑得很神秘，說達瓦拉姆也是她們的女兒。她們現(xiàn)在有個知青兒子，又有個知青女兒。阿意白瑪還從懷中掏出一坨糌粑，塞進我的手中，說這是專門給我捏的。我一咬，很香很甜，糌粑里放了酥油和白糖。

我明白，她們的知青兒子就是我。

傍晚，三個拉姆都來敲我的窗戶。

我把她們讓進屋內(nèi)，她們捂住嘴，說我屋內(nèi)的煙很嗆。我的茶鍋內(nèi)的茶還沒開，爐里的牛糞快燒完了，一股冷煙朝外冒。我添了些牛糞，朝爐內(nèi)吹著熱氣，火苗沖起來，煙卻更濃了。她們嗆得干嚎，用圍巾捂住嘴朝屋外跑。我擦著嗆出的眼淚，說：“我燒不來這東西?！彼齻冋f，她們燒柴燒草，也燒不來牛糞。她們的柴草是支書洛熱分給她們的。

煙淡了，她們才走進屋內(nèi)。茶還沒開只有坐在床邊等。燈很暗，只亮了一團，屋子的其它地方都隱在黑暗中。她們說笑了一會兒，才對我說，她們來，是想告訴我一件事，想考考我的膽量。

我說：“我的膽量夠大了，再大天空就沒有了，全包在我的手掌心了。”

坎珠拉姆的圓臉笑得更圓了，說：“你別這樣說。你知道了這事，還能睡得安穩(wěn)的話，我們才真正相信你的膽量夠大?！?/span>

我滿不在乎地說：“這世界上還沒有讓我嚇得睡不著覺的事?！?/span>

達瓦拉姆細聲說：“還是別告訴他吧。這屋子很黑，看著都有害怕?！?/span>

格桑拉姆笑得滿身珠串丁丁當(dāng)當(dāng)響，說：“哈，你剛回來兩天，就知道護著他了。還不知道他心里裝沒裝著你呢！”

達瓦拉姆的臉紅了，躲到一邊去了。我假裝聽不懂她們的話，說：“你們別找最小的欺負，看把人家說得快哭了。”

坎珠拉姆還是一臉的笑，說：“你倆的事，我們想管也管不了。我們只想給你講講發(fā)生在這屋內(nèi)的事，免得你住在這里，什么事也不知道，像個傻瓜似的。”

一年前，這屋內(nèi)發(fā)生了一件慘烈事。我聽她們講這件事時，心里一點也不感到恐怖，鼻腔有些發(fā)酸，很想痛痛快快地掉幾滴眼淚。

我能感覺到屋內(nèi)的黑暗深處，躲著什么東西正尖起耳朵靜靜地聽。

一年前這屋里曾住著三個老知青，是從很遠很遠的重慶插隊到這里的。他們的父輩都是到過這里的老紅軍。他們來這里，就是想在父輩干過革命的地方鍛煉自己。當(dāng)然，這里知青少，讀書、招工招干也容易。

他們兩男一女，男的英俊有才，一個會畫畫，會一手漂亮的木匠活；一個會寫文章，毛筆字寫得瀟瀟灑灑，常常躲在屋角嘰哩呱啦說俄語。女的嬌小，有些像達瓦拉姆，不愛說話不愛笑，心卻很靈，兩個男知青的漂亮毛衣，全是她織的……

他們住在屋內(nèi)，丁丁丁，鏵犁敲響時，他們上工。下工后他們就呆在這屋內(nèi)，很少出門。一年又一年……

“聽明白了吧？”坎珠拉姆故意停頓了一下，狡猾地望著我，說：“兩男一女住在這屋內(nèi)，會發(fā)生什么事？”我不明白地搖搖頭，她便笑，格桑拉姆和達瓦拉姆也跟著笑，她們很得意自己是明白人。坎珠拉姆埋怨我說：“你真的是個沒長醒的娃娃。說給你聽，你別嚇著。兩男一女坐一間屋子，會發(fā)生三角戀愛，就像玩?zhèn)髌で?，你傳給我，我傳給他，他又傳給你。這是三個人的游戲，一點也不好玩。”

五年過去了，他們終于等來了回城指標(biāo)，三個，一為招工，一為招生，一為招干。他們商量后，女的去讀書，會木匠的正好去工廠做車工，會寫字的就去機關(guān)當(dāng)干部。填好表后，他們買來很多酒，把喂的下蛋雞全殺了，熱熱鬧鬧地醉到半夜。女的受不了啦，臉一紅就大口大口地吐，血都嘔了出來。他們?yōu)樗嗔私饩频拇?，她緩過氣來，才羞怯地說，她也許不能走了，她怕去醫(yī)院體檢。兩個男的勸解說，喝了點酒算不了什么大毛病，她身體健壯，當(dāng)女飛行員都行。她說什么也不去，只是捂住臉哭。在兩個男人可憐巴巴的安慰聲中，她才羞羞答答地說了實話。她已經(jīng)有三個多月沒來例假了，可能懷上了。兩個男人都慌了，抱著頭不知所措。這事能怪誰？孩子又是誰的？他倆都說不清楚。這樣的事又是從來沒遇到過的，不可能大男人走了，把一個懷著他們孩子的女人扔到這里不管。

屋內(nèi)很黑，燈全燃盡了，只有爐內(nèi)的牛糞火燃得很惡，像充了血的眼球。會木匠的男人說，他想把這件事處理好。他母親是婦產(chǎn)醫(yī)生，他曾翻過母親的專業(yè)書，懂得一些那方面的知識。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