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敬

王鼎鈞先生的文集《愛情意識流》近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隆重推出。先生勤勉筆耕，孜孜不輟，雖年及期頤，仍佳作迭出，委實令人欽服之至。“時代把我折疊了很久，我掙扎著打開……”出生于山東蘭陵的王鼎鈞命運多舛，閱世深廣，雖歷經(jīng)大陸戰(zhàn)亂、臺灣發(fā)展和海外旅居的層疊歲月，胸腔里跳動的卻是一顆永恒地奔流著故鄉(xiāng)血脈的心。當他“掙扎著打開”之后，便一發(fā)而不可收，諸如散文、隨筆、小說、評論等無一不能，且皆有建樹。尤其是在散文領域，更是勇開新風，獨標高格，直被譽為“一代中國人的眼睛”。

納撒尼爾·李有云：“水會流失，火會熄滅，而愛情卻能和命運抗衡?！薄稅矍橐庾R流》一書精選了王鼎鈞的散文、小說等17篇力作，分為3輯：“愛情口舌”“愛情結石”“愛情意識流”——毋庸置疑，“愛情” 是串聯(lián)全書的“紅線”。而這樣的主題之下，我們自然不難發(fā)現(xiàn)，書中收錄的作品一方面秉持著其慣常的醇厚細膩的文化意味、樸拙古雅的行文基調，另一方面你我亦如偶入世外桃源般，在目醉神馳間，領略并體悟了先生對于愛情這個千古謎題繪聲繪色的描摹、有理有據(jù)的剖析與合情合理的解疑等。是的，冤親嗔癡皆為愛，悲歡離合總是情，古典與現(xiàn)代，中國與歐美，城市與鄉(xiāng)村，一切的壁壘都被打破了，以致散文、小說等不同的文學形式皆以愛為媒，唯情滲潤，復熔鑄為一把閃耀著智慧光芒的鑰匙——對愛情真諦的深刻、全面且詩意的洞悉。

蘇格蘭農(nóng)民詩人羅伯特·彭斯有句關于愛情的名言：“沒有愛情的人生是什么？是沒有黎明的長夜?！闭\然，身為萬物之靈的人，在沒有偏離生物性內(nèi)驅的自然法則下，又有誰樂意在漫漫長夜里踽踽獨行，卻不期冀溫柔恬靜的黎明悄然而至呢？問題是，愛情訴諸于抽象感性，無形無影，卻又“剪不斷，理還亂”，你也許“曾經(jīng)滄?！?，他可能“生死相許”，到頭來，似又沒人能夠說得清愛情的本質，沒人可以給愛情下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定義。王鼎鈞雖有“當之無愧的散文大師”之譽，但終究不是“愛情大師”，更非月老或情圣，在小屁孩兒都能信口唱出幾句類似“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幕幕”等愛情詩文的今天，王鼎鈞愛情文字的無限魅力與強勁說服力恰恰在于，其不僅飽讀讀書，國學功底深厚，且生命歷程伴隨著中國現(xiàn)當代歷史的劇烈變遷，人海里沉浮近百年，流亡的日子、輾轉的生活與嬗變的人情共同煉就了其一雙慧眼，在洞明世事的同時，能將紅塵男女的既往經(jīng)驗與事無巨細的觀察省思熔為一爐，亦不忘結合當下社會成年男女交往光怪陸離的現(xiàn)實，從開篇約2000字的《愛情是一種傳染病》始，至長達47節(jié)的《愛情意識流》收尾，莫不如是，莫不令人茅塞頓開而又心悅誠服。

“有人說愛情像鮮魚，容易變壞，那是鮮魚，不是愛情。愛情是深水神龍，即使終將入海隨煙霧，生命力卻遍及每一波浪，大海為之搖蕩。沒有人見過它死，它在傳說中永生，只在此海中，天光接水光?！闭f這話的時候，王鼎鈞一定雙目炯然如炬。記得電影《大話西游》中有幾句簡單直白卻又入耳難忘的對話：“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需要嗎？”“不需要嗎？”“需要嗎？”……這是一個無解的死結吧。以《響》為例，很難相信，于主人公華弟而言，宜梅的高跟鞋聲會像“奇異的槳聲，使山鳴谷應發(fā)出韻味悠然的回響”，那樣神秘，溫馨，那樣美麗，醉人，以致宜梅不辭而別遠赴美國后，“當月白風清之夜，只有樹影在窗玻璃上搖擺，萬籟無聲時，雜亂的高跟鞋聲像夏夜塘邊呼嘯的蛙鼓，從兩側，從頭頂隨時襲來，他無法把耳朵放到枕上去，枕中永遠有成串燃放的爆竹”……“狂人”李敖言：“不愛那么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的愛情像海深，我的愛情淺……”一串高跟鞋聲而已，竟至惹人癲狂，魂牽夢縈，成了愛情的絕響，你說“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換作蘇東坡，怕也只能“呵呵”吧。不能不說，作家的筆，真是開了花。

王鼎鈞善于將人生經(jīng)歷、審美觀點與哲思至理熔融灌注于字里行間，即便論愛談情，亦是把人與人的情感，把人作為靈與肉、精神與欲望的矛盾統(tǒng)一體，巧妙置于歷史風云翻涌激蕩的漩流中加以描繪與再現(xiàn)。僅以篇幅占了全書大半的《愛情意識流》為例，作家完全“放開了手腳”，縱橫捭闔，才華盡顯。其援引歌德“哪個少男不鐘情？哪個少女不懷春”這一名句起筆，從鄰家千金愛玉寫起，舉凡古今中外的經(jīng)典名著、電影戲劇、民間傳奇，甚至是基督教義、寺院佛經(jīng)等，皆能信手拈來，化為論據(jù)，既見恣肆澎湃的激情、遐思聯(lián)翩的想象，又見淋漓盡致的刻畫、妙手偶得的修辭：“初戀如泉，戀愛如河，婚姻如湖；初戀如禪，戀愛如詩，婚姻如經(jīng)……”“世上有很多事無法由別人代行，子不能代父，夫不能代妻，至親好友愛莫能助，雖暴君不能派忠臣替他戀愛，雖王子不能派死士替他出麻疹……”一汪愛情意識流時而典雅空靈，時而俚俗諧趣，時而博喻如滿天星辰，時而排比若奔騰江流，至情至性，至純至美，開眼界，潤心肺，直教人甘之如飴，不忍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