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04月28日
◎南澤仁
五一勞動節(jié),學校放假,南吉家的孩子們都回到了大雁子牧場上。
傍晚,吉美在乳養(yǎng)圈反復(fù)清點小牛犢,發(fā)現(xiàn)少了一頭,便去圍欄里找它的奶牛,沒找見,便大聲喊住正準備回屋的南吉和扎巴,告知他們少了牛。他們折回圍欄里找,又去場周邊都沒有找見。扎巴說,或許晚上會歸圈,明早團牛時還不見回來再去山上找。
第二天一早,南吉掀開了蒙在吉美和寧卡頭上的被褥,輕聲對著他們的耳朵商量,牦牛沒有回來,是帶糌粑疙瘩還是烤麥餅作為干糧去找牛。吉美搓揉惺忪睡眼說,帶糌粑疙瘩,要油浸浸的那種。他們被迫起床去爐邊吃早茶,南吉在一個大碗里團著糌粑。
臨走,吉美來雍貝枕邊說:“幫二哥守好乳養(yǎng)圈,二哥下午就回來?!庇贺悘乃瘔糁斜犻_眼,誠懇地點頭答應(yīng)。起床,他便去守住乳養(yǎng)圈門口,聽候南吉和扎巴呼喚圈中小牛的名字,才放它們出圈。等到全部被喚出,雍貝就開始清掃牛糞,一切應(yīng)對自如。我在木屋里準備午餐,做青菜包子。發(fā)面揪成小團,在掌心里展開,放入切碎的青菜和生臘肉粒拌成的餡,捏成十八褶收口上蒸籠。扎巴提回奶桶便坐在爐灶邊上煮開一鍋牛奶,緩慢地喝起來。他說,這幾天要把牦牛趕去峽谷里看守放牧,雖然路遠,但容易團回。我揭開蒸籠,為扎巴撿出包子,它們?nèi)^般大小。扎巴一口氣吃了五個。吃完,又去撿起兩個包子裝入塑料口袋,出門放牧去了。南吉和雍貝回來吃著包子,我清洗碗盞,南吉安裝打奶機,插上電源,雍貝在邊上添入一瓢又一瓢的牛奶。
夏末的奶汁更加濃稠了,南吉說,這時節(jié),山上山下開滿了燈盞花,母奶牛吃了,酥油也燦黃醇香。我用掌心接住從分支器里淌出的黃澄澄的酥油,舔舐一口,那獨特的香味使人喜悅。再去揭開罩在木柜上的紗布看,放在內(nèi)層的是六七月的酥油,色澤偏米白。外層的是八月中旬以后的酥油,金黃,那是豐收的顏色。
勞作時總會忘記時間,太陽偏西的時候,吉美和寧卡還沒有歸來,我便去牧場下方的草坪遙望,蒼山莽莽,浩蕩無際。我索性帶上一本書坐在那草坪上閱讀,那是兩條歸途的中間位置,孩子們不論從哪兒歸來,我都能一眼看見對方。扎巴的吆喝聲在峽谷深處回蕩,牛群邁著向上的步伐從彎曲的山路回歸牧場,雍貝又去守在乳養(yǎng)圈門口,制止歸圈的小牛犢肆意跑出。南吉和扎巴從容不迫地團牛,回木屋圍坐爐灶邊喝茶,兩個孩子一宿未歸。
第二天黃昏,我又去守候在草坪上。扎巴抱來柴火堆在一起點燃,又去周邊拾起一些干柴,不停地添加維持火勢。我坐在火堆旁張開手掌取暖,南吉站在不遠處眺望山影,像一截枯木。許久后,路下方隱約有哨聲吹響,南吉像是忽然復(fù)活般奔到火堆旁借光,只見,奶牛領(lǐng)著小牛犢一步步邁上草坪,兩個孩子跟在其后,手拄木棍。見到我們,并無喜悅,眼神和那母牛一樣默然。扎巴伸出大手去撫摸兩個孩子的頭頂,南吉折斷一根木枝奮力朝母牛高聳的脊背打去,帶著咒罵,只是那木枝太細了,三兩下就折斷了,奶牛也不避讓,小牛犢緊貼在它身旁,它們眼神清白無辜,誰也不曉得它們到底遭遇了什么。南吉把兩天一夜的擔憂都吼了出來,便先行去給兩個孩子準備晚餐。她用酥油熬煮奶渣,并撒上了兩大勺蔗糖,犒勞他們。他們用饅頭蘸著酥油吃,疲倦的面容慢慢升起了紅潤的光澤。
雍貝問他們:“怎么去了那么久?我都開始想念你們了。”
吉美用饅頭蘸了糊在嘴角的酥油送進嘴巴里咀嚼,講述起兩天一夜的經(jīng)歷。
“昨天,接連翻越了兩匹大山,天黑盡也沒有找見牦牛,我們便登上了一個山口,想確定格日切的方向再摸索回來的路途,沒想到,轉(zhuǎn)身卻看見了被挖得翻白的礦山亮著燈光,就知道那里距離登巴舅舅家的牧場不遠。下山的路容易走,不多會兒我們就走上了一條大車通道,還遇見了一輛拉礦的大卡車,向司機打聽登巴舅舅家,他說熟識得很,捎了我們一段。在一條岔路口,司機給我們指了一條通向一處木板房的山路,登上去就到了登巴舅舅家的牛場棚子。登巴舅舅見到是我們,他異常高興,我們就像回家了一樣。他家用的是礦上的水電,棚子里白晝一樣明亮,還有液晶高清彩電、冰箱,登巴舅舅煮了兩大碗速凍湯圓和一人兩個荷包蛋給我們吃。不過牧場太接近公路也不盡然是好事,登巴舅舅說他家的牦牛大多沒有尾巴,是一些牛販子上山來收牛毛,直接割下牛尾巴就跑了。聽說外地人用牛尾巴做假發(fā),接假睫毛,很值錢的。”
寧卡在旁打斷吉美的話,說:“我怎么沒有聽舅舅說牛尾巴可以接假睫毛?就你惦記著那些花花草草一樣紅紅綠綠的事情?!?/span>
吉美瞪了寧卡一眼說:“你正入迷地看電視劇,怎么聽得到這些關(guān)鍵的話?!?/span>
吉美繼續(xù)講述:“今早天不亮,我們就又開始翻山找牛,林中木葉厚實,看不見牦牛踩過的腳印,我們翻過了三匹大山,沒想到這兩頭畜生在山腳的一個巖窩下睡覺。我撿了一大捧石子冰雹樣砸向它們,才解了氣?!?/span>
寧卡又說:“你怎么不說昨晚在深山老林里是誰哭了?嚇得我汗毛都豎起來了?!?/span>
吉美停止晚餐,陷入沉默,接著,他起身跑過去抱住南吉的后背嗚嗚地哭了起來,南吉護著他的雙手,眼含著笑,有點點淚光。
吉美得到了安慰,從哭泣轉(zhuǎn)為抽泣,慢慢平和后才松開手,回到爐灶邊繼續(xù)吃起饅頭蘸酥油。我們都不說話,沉浸于寧卡和吉美歸來的喜悅和對白中。剩下最后一點饅頭時,吉美用它蘸了碗中殘留的酥油丟給爐灶邊巴巴守望的木子。
吉美繼續(xù)說:“趕著牛在林中摸索回家的路,看到牧場上有火光指引,所有的勞累都在喜悅中崩潰了。大姨你是不曉得,這些牦牛時常走丟,翻幾匹山是常有的事情,有時真想放棄?!奔蓝ㄈ唤?jīng)受了一次又一次找牛的磨煉,我能看到這個十一歲的小小少年眼里的堅毅與豁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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