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05月12日
◎商臻
唐諾先生這本《閱讀的故事》,對于我是一本充滿了驚喜的書。
我要首先承認(rèn),買下這本書的初衷,是為了湊網(wǎng)上書店的免運費額度。這種為了省幾元錢而多花幾十元的行徑,在經(jīng)濟(jì)考量下全然屬于不智。但我每每這樣做的理由是:那多買的一本書就算有一篇、一段、一句有點意思,這幾十元就沒白花,和一個字都換不來的運費相比,這點風(fēng)險是很值得冒的。
這本書在網(wǎng)上書店發(fā)售時其實相當(dāng)吃虧:《閱讀的故事》——書名平平無奇,網(wǎng)頁上的目錄一行行讀去,但見“書讀不懂怎么辦?太忙了沒空讀書怎么辦?要不要背誦?”這種散發(fā)著中學(xué)閱讀教材味道的標(biāo)題。而最終把它放進(jìn)訂單的決定力量來自唐諾先生的太太——朱天心女士,作為天文天心姐妹的多年粉絲,其實我是以“看看朱天心的先生寫的書什么樣兒”的心態(tài)點下鼠標(biāo)的。
在這本書的三分之一處,唐諾先生自己也提到了這一點:“我個人因為生命機(jī)緣的關(guān)系,身邊俱是一流的小說書寫者,事實上,我家中就自備了三支這樣的小說之筆,我和他們相處了整整三十年,知道他們是如何慷慨拋擲時間在書寫一事上的,包括如何跟一本書、一部作品拼搏十年以上的時間?!?/span>
讀到此處時,我已經(jīng)讀得眉飛色舞,大為傾倒到簡直要感謝書店免運費額度的地步。與其目錄給人的感覺截然相反,這不是一本給入門者寫的書,這是一位身邊生活著一流作家的資深出版人為自己的前半生的閱讀所寫的總結(jié),幾乎涉及了閱讀書籍的每個方面,以及身處讀書人和出版人之間的微妙心態(tài)。那些看似繁雜瑣碎的細(xì)節(jié),那些在書店里書櫥前的糾結(jié),就像作者筆下永遠(yuǎn)沒辦法收拾整齊的書房一樣,可能有些人看了會皺眉頭,但書癡書蟲必定一見就兩眼放光,陶醉于找到了同類的共鳴中。
共鳴在閱讀里太重要了,閱讀的過程不光是學(xué)習(xí),其實更是在尋找,尋找和自己相近的人。我們喜歡一本書,是因為自己想說的話,作者替你說了出來,而且說得更貼切、更漂亮,更進(jìn)一步說出再深一層你還沒想到的意思來。只有這樣的書,才會愛不釋手,奉若至寶。比如拿著這本計劃外買下,本打算有一段好看就沒白掏錢的書,讀到這么一段話的時候?qū)嵲谌滩蛔∫笮Γ骸罢顩r下,你遵循自己心中大疑想找到的那本理想大書,在現(xiàn)實世界的書架上,系散落成幾十上百本不同的書籍,這本書里兩句、那本書里一段的紛雜形式……我得貪婪地耕作采集,寧殺錯不放過地看到大約可以是自己食物的書就攫取購買?!?/span>
最終,唐諾身為朱天心的先生,在書中還是不負(fù)所望地透露出太太寫作的細(xì)節(jié),下面這一段,我反復(fù)看了好幾遍:他寫道,在格林小說《輸家全拿》里,“書中主人翁流落賭城,在絕望時刻偶然從一個老頭手上得到一個必然贏錢的賭方,但這個最后一定大贏的賭方非常詭異非常磨人,他必須先挨過一定階段的輸錢,只能輸不能贏,而且明知是輸亦一步不能省——也寫小說的格林迷朱天心尤其喜歡這個例子,她在新小說順利開筆之前,一樣總要經(jīng)歷著同樣的短則數(shù)日長可數(shù)星期的枯坐思索(在小說題材乃至內(nèi)容已完全鎖定備妥的情況下),明明知道一定空手而回仍得每天帶著書、草稿本和筆到寫作的咖啡館報到,她出門時的口頭禪便是:‘去輸錢。’”
這本書在框架布局上,用馬爾克斯的一本小說《迷宮中的將軍》來做全書的線索,每一章開頭都引用了一段書中的文字,以此為起點引出后話。對于喜歡馬爾克斯的人,大概會多一層閱讀的樂趣。在前言里,唐諾把這一選擇“歸諸于某種偶然或者說人生命中無盡的鬼使神差。”——讀完這本書翻回前言重新看到這句話,忽然覺得像個預(yù)言:這本書來到我手中的過程,不就是鬼使神差嗎。而說到底,我們遇見至愛的方式,回想起來,常常脫不開鬼使神差這四個字,無論這至愛是書、電影還是樂曲,甚至,是某個人。
不如我們從頭讀過
最近的床頭書是唐諾的《重讀——在咖啡館遇見14個作家》。剛開始讀時,通常順手扔掉的腰封這次看了一眼后,扔掉前先抄下了上面的宣傳語,“比閱讀更好的事,那就是重讀?!薄懊恳淮挝覀冎刈x一本書,這本書就與從前稍有不同,而我們自己也與從前稍有不同?!边@兩句話來自博爾赫斯,唐諾先生常常引用提起的心愛作家之一。
這是一本完全彰顯了唐諾“職業(yè)讀書人”頭銜的著作,十四部小說的個人解讀,外加附錄的兩位學(xué)者,洋洋三十多萬字,涉及和提到的,則遠(yuǎn)遠(yuǎn)超出這十幾本書,而是來自作者心中一幅橫跨中西的文學(xué)地圖。
理論上,這本書最完美的讀者,是和唐諾先生一樣,熟讀書中提到全部著作的人。自己讀過,有個人的觀感,才方便和書中評論印證對照。因此起初還曾生出野心,想順便把書中提到的十四本小說里沒讀過的補齊,但翻開第一章就幾乎打消了“補齊”的念頭。這章寫的是海明威小說《渡河入林》,第一段就開宗明義聲明:“絕大部分的文學(xué)評論者認(rèn)定,這本書正是海明威一生最糟糕的東西……”
為什么要重讀并鄭重書寫這本失敗之作?唐諾娓娓道來:寫作這本以老兵之死為題材的小說時,海明威本人也正步入人生的下坡路,身體精神的衰老和時代的更迭同時襲來,“曾經(jīng)對他那么善意到幾乎有求必應(yīng)的大世界已緩緩掉頭而去了”,雖然海明威本人并不肯承認(rèn),但寫出的作品卻誠實地表現(xiàn)出了他面對這片衰敗的生命廢墟時心中的恐懼。《渡河入林》的失敗,是因為終生以英雄自詡的海明威,無力完美妥帖地捕捉表現(xiàn)這些對于他而言十分陌生的情緒?!抖珊尤肓帧吩獾搅嗽u論界一邊倒的惡評后,滿心憤怒哀傷的海明威找回悲劇英雄的心態(tài),在極短時間內(nèi)一揮而就《老人與?!?。然而,更加悲劇的是,這部代表他晚年文學(xué)高峰的作品和由之而來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并未照亮海明威心中的陰影,更未能阻擋他把槍口對準(zhǔn)自己扣動扳機(jī)。
在這里,唐諾先生示范了重讀可以達(dá)到的高度:讀的不僅是文本,還有文本背后的人,以及這個人的一生,也許還要加上,這個人所處的時代。
就算達(dá)不到這樣的境界,重讀和初讀還是不同的。就像本書封面上那句話說的:“唯有重讀,才是真正的閱讀。”影評人大衛(wèi)·吉爾莫在他的《父子電影俱樂部》中有句類似的話:“你第二遍看到的東西才是真正的第一次看到。你需要先知道結(jié)果才能從頭欣賞它完美的結(jié)構(gòu)?!闭f的雖然是電影,但用來描述閱讀也同樣適用。著名的愛書人,《查令十字街84號》的女主角更在給書店老板的信中表示她只買看過的書,并說買沒看過的書就像買衣服不試穿一樣不可思議。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看過電子版后再下單買一本實體書,是對這本書的至高禮贊。
電影《春光乍泄》里的何寶榮常說:“不如我們從頭來過?!焙髞?,他因為不再能從頭來過而失聲痛哭。人生諸般無奈,許多美好一去不返。好在,總算有件事可以隨時輕易做到——翻開一本心愛的舊書從頭讀過。那些熟到隨手翻開任何一頁都能看下去的書,聽到上句對白可以順口接出下句卻永遠(yuǎn)會在相同的地方第一百零一次歡笑嘆息的電影,單曲循環(huán)一天都不會厭倦的音樂,才真正是精神世界的地基,人生畫卷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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