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河

老桑已逝，新桑未栽。

村里沒多少水源，靠天吃飯，對河只能種麥子玉米油菜紅苕這些旱糧。那些年，人們生怕少收幾棵莊稼，誰都不愿意栽?；牡?。從族人聚居的村子到河對面的莊稼地，有幾百上千米，要過一個小堰壩，然后還要爬上高低不平的溝坎。為了地里的莊稼長得壯實，村民們都要按季把家里的農(nóng)家肥背過去，撒在地里或者埋在莊稼腳下。

農(nóng)家肥雖然又臟又臭，但是養(yǎng)莊稼，村民們把這些臭不可聞的東西當成寶。農(nóng)家肥的來源主要有兩個途徑，牲畜和人的糞便。家家都養(yǎng)有豬牛雞鴨這些，在豬牛的圈里，一到冬天，就會給他們鋪上厚厚的稻草，牛邊吃邊踩，豬則喜歡在草堆里睡懶覺。家畜們早就訓練得能吃宿分離，吃飽了，就把糞便拉到一個角落，十天半月，主人就把這些糞便和漚爛的亂草用錛鋤挖到一邊，整個冬天下來，肥料就堆成一座小山。春天一到，便把這些臭烘烘但又熱氣騰騰的糞便挖進背兜，喘著氣背進荒蕪了一個冬天的田野。黑乎乎的農(nóng)家肥從背兜里直接倒扣在地上，就是一座小小的山，這些小山一排一排的均勻擺布，仿佛是圍棋黑子的一方。在最初的幾年里，黑子這一方一直是處于上風，但是后來形勢就急轉(zhuǎn)直下了，這個轉(zhuǎn)變的根本原因是一種叫化肥的東西的出現(xiàn)。

不知道是種子的更新?lián)Q代還是土地的蒼老，地里的莊稼長出來后，即使用再多的農(nóng)家肥，那些苗苗都長得慢而且不見得多壯實，這讓村民們十分著急。該長枝桿的節(jié)氣，總不見那桿兒粗起來，該長籽實的時候，卻總是秕殼。這樣慢條斯理的長，會錯過節(jié)氣，更別想有收成了。村民們背著手天天在莊稼地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愁眉不展，長吁短嘆。到處打聽，才知道沒有使用化肥，有底肥，沒有追肥，也趕不上趟?！叭藷o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看來莊稼也喜歡偷懶，沒有肥料就不想長。

化肥是一個籠統(tǒng)的稱呼，是尿素、碳銨、磷肥等這些或白或灰的顆粒粉末的統(tǒng)稱。碳銨是一種白色的細粉，裝在黑色的膠袋子里，一打開，就有一股強烈的刺眼氣味。磷肥是一種灰色的粉末，尿素則是一粒粒亮晶晶的東西，像白糖一樣可愛。尿素的肥效高，一般是當追肥。在莊稼應該長莖葉的時候，特別是玉米，舀一小勺倒在玉米的根部，用土一蓋，三五天后，玉米就看見在長，幾天便長得高高大大、壯壯實實的。正因為尿素的功效如此巨大，這東西就越緊俏。

如何買到幾包尿素則成為大家的頭等大事，到鄉(xiāng)場上一打聽，才發(fā)現(xiàn)這種肥料實行配送制。賣多少公斤蠶繭，然后才能買相應比例的尿素。桑樹都砍得差不多了，哪里找蠶繭呢？聽說鄰鄉(xiāng)的村民尚在栽桑養(yǎng)蠶，才四處托人，過去買點尿素回來當追肥。千方百計買回來一小包尿素，還舍不得用，要等到節(jié)氣上，在天黑之前才進地，要么把尿素兌水澆灌，要么就小心舀一小勺埋在禾苗根部。傍晚時分過去，一個晚上，尿素就化成水被禾苗全吞下去了，如果早上或者中午過去，太陽一出來，那肥料就被太陽吃了。太陽吃了肥料也不落糧食，所以村民們都是在太陽落山后才使用這些珍貴的肥料。

既然養(yǎng)蠶能補助尿素，于是有勞力的人家開始栽桑。當年栽樹，第二年就已經(jīng)能供應桑葉了。每年冬天還要把那些長長的枝條剪掉，讓新枝開春茁壯成長。秋冬季節(jié)，還要在桑樹根部刷一段石灰水，用來除蟲。春天一到，那些光禿禿的桑樹就迅速長出枝葉，等待春蠶的降生。

短短的一個季節(jié)，我就目睹了生命的一次輪回，仿佛人間的上帝，看到了我們的出生成長蒼老和過世。我在奶奶家的柜子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巴掌大小沾滿小圓粒的硬紙，我偷偷壓那些小圓粒，它們一下就癟了，破了的還有些粘稠的東西流出來，后來才知道那就是蠶紙，上面那些小麻點就是蠶蛾下的蛋。養(yǎng)蠶的計量單位就是這紙的大小，每到領蠶種的時候，鄰居們就會相互打聽，你養(yǎng)了多少蠶？一張、半張！到底一張是多少半張是多少，除了蠶農(nóng)，估計沒有人清楚。幾天沒到奶奶家，我過去一看，那些小圓粒里面鉆出了一條條小小的黑蠶，如同螞蟻，它們不停的彎曲著身子，丑丑的樣子。在這個時候，春桑葉也就出來了。在一個晴朗的上午，桑葉上的晨露剛剛干凈時，奶奶就到院子外的桑園里，從桑枝頂端摘下一小把青翠嫩葉，回家切成細末，如同煙絲，然后把這些葉末撒在小竹篩里的蠶紙上。

這些小蟻蠶吃葉子細微得幾乎看不見動靜，但是一頓飯一過，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豐功偉績，那些桑葉的綠色全不見了，只留下一段段細細的葉脈，原來蠶食就是這么回事，在不知不覺中，就一點一點的面臨淪陷。小蠶住的屋子都很干燥陰暗，只要把門一關，就會聽到滿屋全是沙沙的聲音，如同春夜聽雨。蟻蠶吃飽后，全都趴在蠶紙上一動不動。要打整蠶紙時，奶奶就找來一根雞毛，拿起蠶紙，用雞毛柔軟的羽翼把那些蟻蠶輕輕的撥到另一個篩子里，再切碎些桑葉給它們喂。幾周過后，那些小黑點就變成粗壯的灰白大蟲，用手指一按，肉乎乎的，但有一種怕它轉(zhuǎn)頭就來上一口的恐怖。等到這些蠶長得與小指粗的時候，奶奶就開始扎草籠了。

草籠是麥稈做成的。把從根部割下的麥子成捆運回家，用鍘刀切下麥穗，剩下的麥稈就是做草籠最好的材料。用兩股稻草繩夾著整齊排放的麥稈，向一個方向扭動草繩，稻草繩一緊，麥稈就齊刷刷的撐起來，像一條長長的刺猬，又像一條毛骨匝立的長龍。扎好后的草籠從房梁上吊下來，就是蠶最后的涅槃之地。

吃飽了桑葉的蠶長得一白二胖，奶奶發(fā)現(xiàn)它們時常在蠶盤里抬著頭作深思狀并吐白東西的時候，就知道它們的心思了。于是就像在地里揀花生一樣，把這些笨拙的家伙選進竹器里，然后拿到草籠跟前，一條條的往麥稈上放。蠶的身下是兩排細細的腳趾，它們生怕從草籠上掉下來，一爬上去就緊緊抓住這些麥草，四處查看，仿佛在構(gòu)思如何建造自己最后的家。

就幾個時辰，草籠上的蠶已經(jīng)把嘴里吐出的細細白絲在幾根麥稈間牽線搭橋了，像蜘蛛結(jié)網(wǎng)。再過幾天，絲網(wǎng)中心一團絲越來越厚，最后，連蠶也看不見了，蠶把自己藏在了繭中間。草籠上掛滿了繭子，像棵結(jié)了一枚枚白色果子的樹。春繭摘下，夏蠶又上架，然后還有秋蠶秋繭，夏秋兩季，草籠上不是結(jié)著繭子就是忙著自縛的蠶。這粗粗的草籠，如同一排靜靜的轉(zhuǎn)經(jīng)輪，我們喜歡推著它們轉(zhuǎn)動，小孩子轉(zhuǎn)動的是童年快樂，而在大人們看來，他們轉(zhuǎn)下的則是一大把一大把亮晶晶的錢幣。

秋蠶過后，桑樹就已經(jīng)完成了一年的所有使命，于是葉辭枝頭，桑樹又準備開始冬眠。為了來年桑枝發(fā)達，秋后都要把長長的枝條剪去，讓其養(yǎng)精蓄銳。這一捆一捆的桑條堆在地邊，收工的時候背回家，就是秋冬最好的柴火。桑枝的火硬，有勁，桑煙繚繞的時候，村里炒菜燉肉的香氣就開始四下飄散開來。看到一堆堆的桑枝，就仿佛看到了沸水里翻滾的肉骨頭。

到了冬天的時候，實在冷得沒有辦法了，就把草籠架在院子里，大伙兒圍在一起，點燃草籠，呼呼的火苗把大家烤得背心直冒汗。偶爾還會發(fā)現(xiàn)漏摘的繭，撥開燒焦繭殼，里面便落出一個黑乎乎香噴噴的蛹。大人們就會把小兒子叫過來，把那顆美味的蛹塞進孩子的嘴里，然后繼續(xù)閑談著村里的家長里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