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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過年

甘孜日報    2024年03月05日

◎吳書滿

過年最為期盼的就是回家,對于我這個在外28年的游子來說,回家就是為了朝拜高堂之上的老母親。

有人說“父母是我們一生最大的佛”,一點也沒錯,無論過年回家或不能回家,年邁的老母親一直都在默默的祈禱著我的平安。“如果工作忙就不要回來了”“走哪里呢?開車慢點,累了就在路上休息會兒?”“幾點鐘能到家?煮好飯等你?!?/span>

為了能早日和老母親團聚,我選擇在臘月二十九出發(fā),但還是堵在了路上,也許成都的游子們和我想到了一起:“早點回家過年!”按照導航計算,凌晨4點多鐘到家。

為了避免半夜到家打擾家人休息,我特意把車停在小縣城的街邊上瞇了兩小時后才回家,車剛停樓下,就驚醒了哥嫂,住在后屋的老母親聽到響動也相繼穿衣下樓。我想也許這一夜他們壓根就沒睡著,一直在等我,否則哪那么容易把他們吵醒呢?老母親和哥哥連忙一把柴火接著一把柴火的把火爐燒燃,生怕我被凍著。

其實能平安的回家,看到老母親,看到親人們心里已經(jīng)很溫暖了,圍著火爐寒暄就更溫暖,這就是家吧。

過年最忙的事就是走親戚,走親戚免不了吃飯喝酒。老家招待客人的最樸素的方式就是吃飯,無論你走到誰家,不管是不是飯點,也不管你是剛放下碗才出的門,只要你來,女主人第一件事就是生火做飯,先溫上一壺自家釀的拐棗酒,拌上幾個原生態(tài)的魔芋、豆芽、鹵肉等涼菜先把客人安頓下來,接著燒雞燉肉慢慢上桌。我們這代人是從沒飯吃、吃不飽飯的年代走過的。小時候,也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吃上幾片肉,吃上一碗玉米參半的大米飯,家里有好吃的都是等客人來才端上桌?,F(xiàn)如今農(nóng)村的生活水平雖說提高了,但這種以酒肉款待客人的最樸素習俗卻一直沒有改變。

我家兄妹五人,還有三位堂哥,四世同堂,聚齊了最少也得擺上四桌,但大家還是樂意擠了又擠。這種熱鬧的場面,也只有在春節(jié)的時候才能看見,這讓我不由的想起遺忘多年的“人丁興旺”這個詞語了。

我們這代人大多是超生的,特別是男孩。當時,生男孩不光是為了續(xù)香火,更是為了將來多一份勞力,70年代一個農(nóng)村家庭如果沒有一個扎實的勞力,想在村里混得體面真的很難,關于這一點,城里的人也許永遠無法理解。

我和妹妹都是超生的,我7歲那年,妹妹出生了。我還記得,鄉(xiāng)里的計劃生育工作隊走后,母親對我說:“滿,我們家里的東西都收光了,以后我們就去竹園邊的崖洞里住吧,行不?”我眼巴巴的看著母親,我太不懂事,哪里知道母親有多難呀!

時光如梭,40年過去了,妹妹已出嫁多年,并育有一兒一女,她的家就在我們村里,也是我們五兄妹中唯一留在母親身邊的,老母親生活起居也有個照應,鄰居們都夸母親超生我這妹妹是撿來的福氣,所以正月初一出行第一站就來到了妹妹家。

妹妹做得一手好菜,妹夫不停的對我夸“巧兒手藝在我們這兒幾面坡都是很有名氣的,無論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都要請她親自下廚?!?/span>

妹夫口中的“巧兒”就是我的妹妹,其實他不夸我也能品嘗得出來,不僅保留了家鄉(xiāng)土菜的傳統(tǒng)風味和工藝,還引進了城里的麻辣鮮香,味道確實巴適。山里人吃飯大門敞開,門正對公路,讓來來往往的人能感受到家里的熱鬧和喜慶,誰又愿意自己家過年冷清呢?若有人從門口路過,認識或不認識主人家都會主動出門奉煙問好,拱手拜年,并邀請進屋喝上幾杯。

年酒是春節(jié)聚餐的靈魂,除了開車的或是小朋友,其余的人幾乎找不到推辭的理由,可以少喝但不能不喝。

猜拳喝酒是我們老家酒桌上的文化特色,“高升高升、六連高升”“雙喜臨門”“四季發(fā)財”“久久長壽”“十全十美”……一浪高過一浪的猜拳聲寄語著新春的美好祝愿,愿來年六六大順,四季平安。

敞開門吃飯,是鄉(xiāng)親們的一種習慣,這又不得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家住在大路邊,山上的鄉(xiāng)親下山去供銷社換米換油,交公糧買化肥等都要從我家門口路過,只要父母親看到就會主動招呼鄉(xiāng)親停下來歇歇腳,喝口開水再趕路,遇上飯點的,不管吃的是玉米粥還是南瓜湯,也不管我們幾兄妹夠不夠吃,老母親總會熱情的給歇腳的鄉(xiāng)親盛上一碗。母親一邊盛飯一邊教我“按老親講,這個你應該喊表叔的,記住沒有?”

母親所說的老親,有的是上上輩的親戚,也有的是親戚的親戚的親戚,日子久了,我見了十里八村的長輩都能叫上個表爺、表叔啥的,而且還熟知他們住在哪個組哪面坡上。

如今,再回到家鄉(xiāng),與父親一起下過地上過事的表爺表叔們已相繼離開了人世,與我一同長大的后生們,在歲月的磨礪中完全變了模樣,或掉光了頭發(fā),或?qū)憹M了皺紋,遇上90后的的年青人,對目而視,互不相識,也不知是誰家的后人,我們都老了,也唯有在這個時候,以回家過年的方式在村子里偶遇。

家是游子深處的港灣,無論你走多久、飛多遠,回家一直是你要去的方向。

山還是那座山,梁還是那道梁,但往事已不再。

我無意中在妹妹的相冊中翻到了一張合影照片。父親和母親坐在前排,后排站著二姐和妹妹,他們每個人的臉上無不流露出幸福甜蜜的笑顏。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辛酸,一代人有一代人對幸福的感知和感悟。當時日子那么貧寒,父母親沒有一雙像樣的鞋穿,就連平日里都舍不得穿的衣服為了拍照才翻出披在肩上應個景,但他們依然笑得那么幸福、燦爛,在他們的心里,這輩子最幸福的事莫過于有了5個懂事兒女。這張照片30多年過去了,如今我自己也到了照片里父母親的年齡,在大都市有了自己的房子、車子,還有一份相對穩(wěn)定的收入,可我怎么就找不到父母當年幸福的感覺呢?

“這是誰給拍的呀?”我問妹妹。

“這是你當年給我們拍的呀!你怎么搞忘了?”妹妹說。

噢,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呢?不過那時候我確實有過一段拍照的經(jīng)歷。

1992年夏天,我16歲,上高一,暑假前我在物理老師手上花150元錢淘來一部華夏135膠片照相機和兩盒柯達膠卷,我承諾開學時給他付款,老師爽快的答應了我。整個暑假我沒有閑著,我攜著相機頂著炎炎烈日跑遍了鄉(xiāng)里的所有村寨院落,見人就吆喝“老人家,照張相吧!3塊5拍一張,先付1塊,剩下的錢取照片時給?!薄氨斫?,你家娃娃長得好排場,給他照張相吧,照不好不要錢?!?塊多錢,對那些以雞蛋換鹽吃的老鄉(xiāng)們來說,真得很奢侈。

山里面,也會偶有照相師傅背著紅梅120相機上門拍照,一兩年能遇到一次,但大多數(shù)攝影師收了錢就再也沒有回來。估計是老鄉(xiāng)們怕我也跑路,開局并不順利,于是我找到了平日一個表叔接一個表叔喊的那些熟人下手,因為他們知道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兩個膠卷很快拍完了,我決定盡快把照片洗出來,可是洗照片還得去100公里外的安康城區(qū),我除了去鎮(zhèn)上的學校,還沒有去過更遠的地方。走兩個小時的山路去鎮(zhèn)上的火車站,再坐兩小時的綠皮火車就到安康市了,我求老板加班連夜幫我把照片沖洗出來,因為天一亮我還得趕火車返回,火車一天僅有一趟,錯過了就得在城里吃住一天,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小伙子的技術好來,你們看把我女娃照得好排場!”

“就是就是,你看把我老太照得好富態(tài)呀!”照片很快送到了老鄉(xiāng)們的手里,他們紛紛贊我技術好,消息風一樣的傳開了。

其實我小小年齡,哪懂什么攝影技術,我都是按照膠片盒子曝光參數(shù)進行設置的,先從目鏡里把人框住,手動把焦對實就完事,其它一竅不通。直到開學,我拍完12個膠卷,賺得了400多塊錢,按期給老師支付了相機款,還交付240元的高二學雜費。從此我與相機結緣,30多年來,我一直從事攝影這個行當。

高考落榜后不久的一個晚上,父親來到我的床前微微地對我說:“滿,要不去街上給你找一個門面,你開個相館吧!”父親平日里很少與我溝通交流、更不說是談理想和未來,講得最多是24節(jié)氣,什么時候育苗、什么季節(jié)下什么種等等。今天他突然給我談到了具體工作,而且聲音細微,一定是遇到了難處,且深慮了很久才對我講這些的。我明白,當時家里的處境和開銷,父親不能再供我去復讀了。但我拒絕了父親,我選擇了當兵。

子欲孝而親自不待,人這一輩子最不能等的就是盡孝。

2008年10月,父親去屋后的山坡上砍柴突發(fā)疾病暈倒在樹林里,飯點時,母親站在院壩喊父親許久也不見回音,只好去山坡上找……

就在這一夜,千里之外的我不知道為什么心神不寧,腦瓜子嗡嗡作響,在60平的房間里直打轉(zhuǎn)轉(zhuǎn)。

“滿,爸的老病又犯了,有點嚴重,你看能不能請假回來一趟?”第二天我還沒起床就接到哥哥打來的電話,腦子瞬間懵了,我拖著老婆和孩子立馬去了火車站。后來才知道,哥哥給我打電話之前,父親已經(jīng)走了,他怕我太著急,隱瞞著說病重。

等我回到家,已經(jīng)是父親發(fā)病的第三天了,我走在家門前很遠的地方就隱隱地看見院壩邊站滿了戴孝布的人,我瞬間崩潰,三步并做兩步跑進堂屋,“撲騰”一聲跪在父親的面前,緊緊地拽住父親的手,輕拂著他的臉,嚎啕大哭“爸……爸爸……你睜開眼看看我呀,我是滿……!”父親冰涼的身體躺在堂屋的門板上,再也沒有醒來……

父親走得太突然,他辛苦了一輩子,拉扯了五個兒女卻沒有享過一天福,當我們五兄妹剛剛獨立能掙錢補貼家用時他竟然悄悄的離開了我們……

每每想到這些,心中哽咽,淚滿眼眶,不敢再往下想。從那一天起,我感覺自己長大了。

世事無常,生死難料,雖有萬般不舍,也只能去面對?,F(xiàn)在唯一能做是每年回家都要去父親墳頭上香燒紙。

年三十,團年飯之前,哥哥帶著我去給父親送亮(老家的風俗,在墳前掌燈、上香、燒紙表達緬懷之情)。墳園四周灌木叢生,落葉積起一尺多厚,我用樹枝丫把樹葉扒到一邊,清掃出一邊空地,小心地點燃錢紙,一張接著一張燒,我靜靜地守候在父親的墳頭很久很久……

我想起,父親為了給我湊齊二十元的生活費,扛起一大袋糧食去鄉(xiāng)糧站賣了換錢;想起我去鎮(zhèn)上讀初中的第一天,父親用扁擔幫我挑著干糧和木箱,冒雨走了20公里的泥巴路去學校報名。

我靜靜地守在父親的墳前,墳頭的三柱香一圈一圈地燃燒著,輕柔的白煙在空中縈繞,這是我與父親交流的唯一方式。

“爸,當年你為了給我湊齊二十元的生活費,扛起一大袋百拾斤麥子去鄉(xiāng)糧站賣了換錢,三公里的路你硬是一步也沒有歇,一句話也沒有說?!?/span>

“我去鎮(zhèn)上讀初中的第一天,你用扁擔幫我挑著沉重的干糧和木箱,冒著雨走了20公里的泥巴路,去學校報名后,你又一個人摸著夜路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span>

“我7歲那年,半夜里你把我從床上揪起來,輪起趕牛用的皮鞭子抽打我,從里屋打到堂屋,又從堂屋打到了院壩,怒罵聲和嘶號聲驚醒鄰居,陳大媽哭著向你求情放過我,可你死活不肯松手,直到最后我失去了知覺。爸,你冤枉我了,但我不怪你。同學來家里玩偷走了你的賬本拿去當作業(yè)本,賬本是他順走的,不是我送給他的。”

“爸,等我從成都退休了就回老家住,你若有什么想說的就給我托夢……”

短短的春節(jié)假期,遠不夠親人團聚暢談,假期結束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還有很多想聊的話沒有聊,有很多想去看望的長輩和發(fā)小沒有時間去看。

過了初六,村子又恢復了往日寧靜,許多需要回城上班的年青人已陸續(xù)返程,我也得走了。

老母親又是一個人孤單的站在門口,千叮嚀萬囑咐開車慢點,目送著我離開,后視鏡里母親久久不肯回屋,忍不住扯起衣袖輕揉眼睛,母親落淚了。母親為拉扯五個兒女落下了月子病,一遇風吹,眼淚就嘩嘩的流,今天沒有風,若有風,那一定是母親對兒女掛念的風。

汽車慢鏡頭般的駛過故鄉(xiāng)的一道灣,又一道灣,車窗外陡峭的山巒變得越來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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