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4年03月27日
◎謝臣仁
土豆花開了,趕趟子似地把一片土地打扮。這些紫色的花,在闊大的綠葉中舉起來,猶如村子里的姑娘跳鍋莊舞動的一雙雙小手,撓得央金心癢癢的。
就在亂花迷眼的時候,一輛摩托停在央金面前。村子里外出打工的勒布帶來央金兒子鄧珠捎來的四千元錢。交錢的時候,勒布撥通了鄧珠的手機,鄧珠在手機那頭高興地說:“阿媽,我掙著錢了,不要節(jié)省,盡管用?!?/span>
鄧珠知道阿媽節(jié)省,喊勒布買來兩桶油和三袋大米?!澳氵@娃娃盡亂花錢,家里有糌粑、有酥油、有土豆,買這些干啥?!?/span>
旁邊的勒布說:“阿孃,鄧珠掙著大錢了,你盡管花?!?/span>
央金露出焦黃的幾顆牙,咧嘴笑,正想與兒子多說兩句,勒布已收了手機搭著摩托一陣風走了。
央金嘆了口氣,六十四歲的央金后悔沒有手機,兒子走時說給她買個手機。央金沒答應,不識字的央金怕自己學不會用手機,不會用就是一個擺設,浪費錢。
央金一生都在這個叫水洼的村子,出生長大、結婚成家、生兒育女,都在這個村子。她很少離開這個村子,走得最遠的就是六十里外的鎮(zhèn)子。十五年前丈夫貢布得了病,先是在家挨著,最后實在挨不下去了,大家把他裝上拖拉機拉到鎮(zhèn)上衛(wèi)生院,結果,貢布還是走了。央金卻在拖拉機的顛簸中落下了暈車的病根子,她從此再也沒有走出村子。
貢布死后,央金拉扯著女兒卓瑪和兒子鄧珠長大。卓瑪長大嫁到了二十里外的村子。鄧珠長大了在鎮(zhèn)上讀書,再后來“9+3”到州外讀書。讀完書的兒子回來了,央金覺得兒子有些陌生了,兒子會說普通話,會玩一個叫手機的鐵塊塊。
鄧珠要教央金說普通話、用手機,央金努力了兩次就放棄了。她想,我這生就在這村子了,這些學來沒用。關鍵她問了兒子那鐵塊值上千的錢時,心里瞬間有點痛。
鄧珠回家沒待半月就走了,走得急迫。她送兒子到村口,兒子離開村莊是那樣急切,她跟在后面,趕得腳步踉踉蹌蹌。
載著兒子的摩托疾馳而去,卷起一陣塵煙,直到這股塵煙看不見了,央金才返回村子。央金的腳步有些疲軟,短短的一小路程,卻是越走越長。
央金就這樣走著,她看到路旁自己家的幾塊土地。鄧珠回了家,她原來想多種幾畝青稞。現(xiàn)在,鄧珠走了,她想,就種土豆吧。她老了,沒力氣了,收青稞有些麻煩,收土豆嗎,方便多了,土豆熟了,一窩窩,就像一個母豬的奶頭掛著豬仔,摘下,一背篼一背篼弄回家,然后就等著炒土豆、烤土豆,吃土豆絲、土豆湯、土豆飯。
央金對土豆有些鐘愛,小時候家里條件差,沒有肉,一年四季土豆做菜。人家是越吃越傷,她是越吃越香,土豆成了她的命。
草地上,自己家的十二頭牦牛在啃草,五頭豬在追逐,央金看了它們幾眼。她打算等它們自由地長,等兒子回來再決定它們是否存留。
央金不是不吃肉,只是她老了,沒剩幾顆牙,牦牛肉和藏香豬肉不太啃得動了,咀嚼后總掛在牙縫里,破敗的棉絮樣,剔半天也剔不掉,端著一瓢水用大拇指鼓搗半天也弄不干凈。
土豆呢,糯軟、噴香,在舌尖回旋幾下,一下就滑下食道,在肚子里有種熱乎乎的滿足。
央金把目光瞄向那片土地。她不愿地荒在那里,地荒在那里,心也就荒在那里。定了,就種土豆。青稞嗎?可用土豆換呀!
村子叫水洼,一條亮綠的小河,就在路的下面,潺潺地流著。而路上面的土地,卻干得起了灰,哪怕是一只烏鴉飛過也能扇起一股塵煙。
要種土豆,得等一場雨把土地濕潤。等雨,就像在等一場懷孕。
等了半月,雨還真的來了。最初雨絲斜披,在額頭織成水珠,雨滴答落下,央金有種隱晦的快感。
雨水落在地上,干燥的地面塵土飛揚,猶如放了一個炮仗,灰霧騰起老高。雨越來越稠密,而且大,猶如鼓槌敲在鼓面,砰砰作響。雨越來越大,灰霧濡濕、消散、跌落,與地上的土融合,形成一個個水泡,有的水泡爆裂開來,不時傳來“啪啪啪”的爆裂聲。土地太干燥了,一下來了雨,似乎在歡喜地發(fā)笑。
央金也歡喜地笑了。土豆就在潮濕的土地種下去了。央金一個個把它們放入土地,她的種植與別人有所不同,她把它們一個個從地塊的這端等距離地沿著壟溝安放,安放好了,再走到地塊的另一端,用眼睛瞄,如果哪個土豆不在一條直線,她就跑過去,把它放直了,然后拍拍土豆那顆木呆呆的頭。有那一瞬間,她覺得這土豆就像小時的鄧珠,那時,她總愛用手輕輕地拍掉兒子頭上因瘋玩招惹的野草,兒子就這樣呆呆地微笑著看著她。一下,央金舉在半空的手不動了,然后緩緩地覆蓋在土豆的臉上。
土豆是莊稼里的啞巴,隱忍,沉默,孤獨,悶聲不響地深入土層,央金也悶聲不響地等待它破土而出。
十多天后,芽子拱出了土地;再后,嫩芽變綠,長葉,一片片闊大的綠葉猶如散開的裙擺,有風吹來,像個善舞的男子,婆娑起舞。
算著鄧珠離開村子的日子,央金想,土豆花開了,兒子也該回來了。
鄧珠沒回來,回來的是鄧珠捎帶來的錢物和電話那邊有些炫耀的問候。知道兒子在外掙了錢,央金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失落。她甚至想,他沒掙著錢才好呢!沒掙著錢,他就曉得回家了。
勒布遠去了,央金拿著手里的四千元錢有些手足無措,她把它放進口袋,一會兒又把它拿出來,蘸著口水數(shù),數(shù)了幾遍也數(shù)不清,不是多幾張就是少幾張。
央金有些懊喪,她覺得自己一下老了許多,走路有氣無力。覺得自己就像身上那件藏裝,脫下來掛在樹干上,風把它吹起,輕輕柔柔地飄呀飄。
腳步有些飄,還未走上幾步,就走累了。她對著陽光,看著手掌,手上沒有多少肉,只有幾根掌骨,類似溝壑締結的山脈。她看著對面的一座山,她想,能在山頭靠一靠多好。
整個一天就這樣渾渾噩噩過去了,直至夜幕降臨。央金一身疲勞。
柴干火烈,央金把鄧珠買的大米做了飯,用鄧珠買的油炒了一個土豆絲。這是勒布說的啥泰國米,央金水放少了,硬、有些夾生;土豆絲鹽放多了,咸得下不了口。啥都不對頭,央金沒吃兩口就放了碗。灶膛里的火剩了不少,她隨手埋了四顆土豆。
電視掛在墻上,鄧珠看電視,央金不看電視,里面有啥故事她看不懂。鄧珠走了,電視就成了擺設。央金早早地躺下。在長夜,央金念著經(jīng)文,這些經(jīng)文她不知道是啥意思,都是母親口口相傳的。她只是在經(jīng)文的誦唱中冥想。黑暗中,所有隱藏的愿望亂糟糟地塞滿腦袋。她想,外面的兒子在干啥?其實她是想不到的,因為她對外面一無所知,就連兒子的容貌都有些模糊了。沉沉的夜里,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樣,睜了半夜的眼,央金覺得自己有些餓了,才想起埋在灰堆里的土豆。她舌頭在口腔里卷了卷,吞了吞口水,卻沒有立刻起身。這時,她摸到了頭上的一塊疤,這塊疤是丈夫貢布用碗砸的。貢布是典型的康巴漢子,高大、健壯,脾氣暴躁,不懂得疼人,喝了酒不是睡女人就是打女人,睡得驚天動地,打得鬼哭狼嚎??删褪沁@樣一個漢子,卻抵不住一個病字。貢布走了,央金腦里已沒多少他的印象,要想好一會兒才能拼湊起他完整的模樣。只是貢布那雙手讓他記憶猶新,那雙手粗礪,這是長期勞作的一雙手,一雙長滿老繭的手。這雙手摸在央金光滑的身上,硌得她有些癢,這種癢很舒服,激起她強烈的欲望,往往貢布摸遍她的全身,那次他們的活動就做得大汗淋漓;如果哪次貢布敷衍了一下,他們的活動就有些清湯寡水。央金用自己的手摸著身體,現(xiàn)在她的手也像貢布的手一樣,硌得自己生痛。貢布走了,留下她把兩個孩子帶大,辛苦的生活早讓她有了一雙滿是繭子、到處都是裂口的手,長期辛苦勞累,導致她的手又黑又瘦又粗糙,老繭包著幾根掌骨,就像雞的爪子。這時她想起剛才拿的四顆土豆,她記得有個有塊疤,那個土豆是自己嗎?嗯,有點像,不然咋長了一塊疤呢?
央金挪動了一下身子,還是沒有起來,她想到了女兒卓瑪。轉眼間,卓瑪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媽媽了。“這孩子,比我能生?!逼鋵?,村子里每家都是三個以上兒女,貢布和央金只有一兒一女,村子生了五個孩子的瓊姆就笑話貢布:“你這頭牛不行哦,這么好塊地咋就種不出幾顆糧食?”年輕時的央金在村子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漂亮,拿村子里人的話說,是一塊好地。聽了瓊姆的取笑,貢布就追著這個婆娘反擊:“來哇,你讓我犁兩下來看,看我是不是一頭好牛。”這婆娘就笑著跑開了,央金也就跟著笑。央金覺得那時,大家都沒啥錢,窮,但日子樂著?,F(xiàn)在經(jīng)濟好點了,可大家都老了,笑聲少了。前天她看到瓊姆,弓腰駝背,據(jù)說得了啥癌,唉聲嘆氣的。
央金也嘆了一聲氣,自言自語,老了!女兒卓瑪?shù)募译x村子二十里外,是另一個村子,當初有人勸央金把卓瑪留在村子里,好有個照應。央金說:“我有鄧珠呢!”未生孩子時,卓瑪經(jīng)?;卮遄樱瑤桶尭赊r(nóng)活、幫阿弟洗衣服。后來生娃娃了,五年不到,下豬仔一樣生了三個娃,兩兒一女。娃一多,事就多。往往三五個月回來一次,回來就像一頭母豬后面跟著三只豬仔。這些娃娃讓央金很歡喜又犯愁,他們活蹦亂跳,滿村子跑,往往鼻涕和著泥土滿臉稀臟,只留兩個眼睛滴溜溜轉,幾盆水也洗不干凈。臟不說,娃娃很好強,愛惹是生非,三個娃娃心齊力量大,大家一動手,把村里娃娃打得哭爹喊娘,央金和卓瑪只有挨著挨著一家家去賠禮道歉。住上一段時間,好吃的吃完了,村里娃娃打完了,卓瑪又像頭母豬帶著三只豬仔回她的村子去了。
沒把卓瑪留在村子,后悔不?有點。但不是還有兒子鄧珠嗎?可在外讀書的鄧珠回來一次她就覺得陌生一次,燙了頭發(fā)、穿花里胡哨的衣服、說著拗口的普通話、玩著里面啥都裝著的鐵塊塊手機,用錢一點也不曉得好歹。本以為鄧珠讀了書就回來了,可村子留不住他。央金總覺得兒子心大,對啥都不滿足。當兒子用手幫她理著額前的頭發(fā),那是一雙細皮嫩肉的柔軟的手,與自己老繭粗糙的手不一樣。兒子長大了,想法多了?!八傁胪馀苣??”
“唉,不去想了。”央金拉開燈,用木棍在灶膛刨,刨了兩下,一股香氣就隨著塵灰飛揚發(fā)散開來。四顆皮焦肉熟的土豆一下蹦了出來。比這土豆更急切的是央金的食欲。但她忍了忍,吞咽了一下口水,拿過土豆,小心地捧在手里。土豆有些燙,她左右手顛著,邊顛邊輕輕地吹著氣,把表皮的灰吹掉,又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用指甲一點點撕著一個土豆的皮來。這時,她想起姑娘時,大家泡野溫泉的時候,也就這樣,一件件地脫衣服,就像撕開土豆的皮子,露出里面的胴體。
一個土豆剛撕了兩塊皮,央金看到指甲里有黑泥,這是長年勞作留下的痕跡。她在柴堆里好不容易找到一根小木刺,對著指甲縫一點點小心地勒著里面的泥漬,一點點地掏干凈。掏干凈手指甲的央金把土豆剝皮,入口,不燙,正好,真香。
吃了兩顆土豆,包括那顆有條疤的土豆。央金想自己就是那顆有疤的土豆吧,其它三顆土豆是不是貢布、卓瑪和鄧珠呢?她笑了,她想,吃掉的兩顆土豆怕就是貢布和自己。剩下的兩顆就應該是卓瑪和鄧珠了,她沒吃剩下的兩顆土豆,她把卓瑪和鄧珠留著。
央金把兩顆土豆又放進灰里,有了困意,一下就睡過去了。
過了幾天,勒布要離開村子回打工的城市,他來見央金。央金正在地里。勒布說:“阿孃,你要給鄧珠帶啥話?”央金想了想,說:“給他說,土豆開花了,收土豆時,阿媽想他回來?!?/span>
勒布一愣,搖了搖頭。
勒布搭著摩托要走了。央金恍惚著,似乎自己在送別兒子鄧珠。
她把目光轉向那片土地,她看到兩只鳥結伴飛翔,高度一致、頻率一致、唳聲一致,振動的翅膀掠過土豆花,花影搖曳成一股紫霧。
“兩只鳥呢!”一下,她追了幾步,朝著遠去的勒布大喊道:“你給鄧珠說,喊他給我買個手機,我學著用?!?/span>
只是勒布已遠去,不知聽沒聽到這聲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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