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永強

“初唐四杰”中，楊炯是最后一個入蜀的。

楊炯（約650~約693），弘農(nóng)華陽（今陜西洋縣境內(nèi)）人，從小聰明博學(xué)，擅長著文，人稱“神童”。

顯慶五年（660年），十歲的楊炯便中童子舉待制弘文館。弘文館為國家藏書之所，是皇帝招納文學(xué)之士的地方。良好的開端并沒有為楊炯帶來輝煌的前程，在弘文館呆了二十年的楊炯一直得不到朝廷的重視選用，得到升遷的卻是那些飽食終日、無德無才的皇族貴戚及京官子弟。這讓楊炯心懷不平，不由得發(fā)出了“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雪暗凋旗畫，風(fēng)多雜鼓聲。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從軍行》）的感慨，抒發(fā)自己投筆從戎、建勛軍旅的慷慨意氣。

客心殊不樂，鄉(xiāng)淚獨無從

光宅元年（684年），楊炯因堂弟楊神讓參與徐敬業(yè)起兵討武則天兵敗被殺，受到牽連，楊炯進入權(quán)力核心的機會變得更為渺茫。垂拱元年（685年），楊炯被貶為蜀地梓州（今四川三臺縣）司法參軍。

其實，對于蜀地，楊炯并不陌生。

在他之前，“初唐四杰”中的王勃、盧照鄰、駱賓王先后在蜀生活過。高宗儀鳳三年（678年），溫江縣令任晃去世，還在京城的楊炯有感任晃生前政績，雖品秩不高，卻把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條，深受百姓擁戴，為任晃墓前石碑寫了神道碑：“……國富人安，時聽中和之樂……勸農(nóng)桑，省徭役，恤鰥寡……”（《益州溫江縣令任君神道碑》）稱譽任晃，表彰孝悌忠信之人。

他還曾應(yīng)蜀地官員的邀請為當(dāng)?shù)氐目讖R撰寫碑文。上元二年（675 年），遂州長江縣（今四川大英縣）縣令楊初，也是楊炯的族父修建孔廟，邀請楊炯撰寫碑文。楊炯對蜀地建文廟、興儒學(xué)、重教育大加贊賞，在碑文中寫道：“冬禮春詩之化，再造雙川；淹中稷下之風(fēng)，一匡三蜀?！Π笙?，績被蒼生……豈使銘典闕如，音塵不嗣？是則雕墻峻宇，列冠蓋于宜城；塞陌填街，考春秋于太學(xué)。小人狂簡，不知所以裁之；夫子文章，今可得而言也?！保ā端熘蓍L江縣先圣孔子廟堂碑》）稱譽蜀地先賢揚雄、李郃有加，表明能為承朝廷詔命建孔廟、重文教，這樣關(guān)涉地方培育人才、詩禮傳承的大事，撰文是一種榮耀。王勃在蜀期間曾經(jīng)為九隴縣撰寫過碑文，與九隴接壤的新都縣仰慕楊炯的名氣，派人赴京邀請他為新都的孔廟撰寫碑文，楊炯在近四千字的碑文中說：“……機衡莫測，下問書生，遠近未知，來求小子。當(dāng)仁不讓，思齊于上古之名；游圣難言，有愧于中郎之石……”（《大唐益州大都督府新都縣學(xué)先圣廟堂碑文》）以宏闊深邃的眼光，崇敬景仰的筆調(diào)，謳歌孔學(xué)建立以來，在歷代的文化發(fā)展與教育事業(yè)中發(fā)揮的意義與歷史價值，氣勢恢宏。這些碑文足見楊炯對蜀中的了解。

帶著羈旅懷鄉(xiāng)的哀愁和對于前路未知的憂思，楊炯滿懷心事地踏上了前往梓州的路途?！坝朴妻o鼎邑，去去指金墉。途路盈千里，山川亙百重。風(fēng)行常有地，云出本多峰。郁郁園中柳，亭亭山上松?？托氖獠粯?，鄉(xiāng)淚獨無從?！保ā锻局小罚摹岸σ亍敝苯淤H到“金墉”，回望都城不忍離去，無可奈何奔赴邊城。想到“路途盈千里，山川亙百重”，所到之處遠隔千余里，山重水復(fù)，人煙荒蕪，心生畏懼和悲戚。楊炯嗟嘆命途多舛、時運不濟、抱負難施。此番境遇下，“我”早已沒了“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匈奴今未滅，畫地取封侯”的雄心壯志。遠離故園，聽耳畔風(fēng)聲凜冽，看天際白云翻滾，逆境之中只能以“亭亭山上松”自勉?？途铀l(xiāng)，沒有摯友、琴樽解憂，只好“客心殊不樂，鄉(xiāng)淚獨無從”，任由思鄉(xiāng)之淚獨自流淌。

歲聿云徂，小人懷土

梓州的安昌寺始建于北周（557－581）年間，是東川最有名的佛寺。從建寺到晚唐，就有庾信、李邕、王勃、趙蕤、李商隱等為其碑銘。杜甫游蜀也曾登臨慧義寺和人酬唱。在梓州任上，恰逢郪縣縣令竇兢重建安昌寺并改名慧義寺。楊炯撰寫了《梓州惠義寺重閣銘》，描繪惠義寺重閣之高峻璀璨，棟宇參差絢爛。

雖然楊炯對梓州任職心里十分排斥，但是在三年多的時間，楊炯和當(dāng)?shù)氐墓賳T結(jié)下了很深的情誼。郪縣還有一位縣令陸某，就職不到一年就卒于任上，楊炯非常惋惜，寫了《為梓州官屬祭陸郪縣文》表示哀悼。在離任回京前，他對自己的上司、同僚進行了逐一評價，寫了《梓州官僚贊》28篇，長史、參軍、縣令、主簿、博士等人每人一篇，這在入蜀為官的詩人中是沒有的。這些文字為后人了解唐代蜀中官員的任職情況提供了憑據(jù)。對梓州前任長史楊諲贊語：“楊公四代，不渝淳則。學(xué)以自新，政惟柔克。自君去矣，南浮澤國。日往月來，吏人思德?！睂ΜF(xiàn)任長史秦游藝贊語：“州之端右，必得其鄰。始皇之裔，厥姓惟秦。其明察察，其政恂恂。梧桐生矣，君子當(dāng)仁。”贊揚秦游藝作為秦始皇的后裔，為官清正誠信，為人頭腦清醒，明辨是非，不愧為仁人君子。稱頌同僚司功倉參軍李承業(yè)”雖不善言辭，卻把倉廩管理得有條不紊，保管得當(dāng)：“蒞官行政，人無怨讟。貴而不驕，能保其祿。”稱贊博士尚文精熟儒學(xué)，通曉禮樂，學(xué)問之淵博如萬頃汪洋之水：“尚文儒者，優(yōu)游禮樂，萬頃汪汪，混之不濁?！保ā恫┦可形馁潯罚┊?dāng)然，楊炯也對自己進行了稱贊：“吾少亦賤，信而好古。游宦邊城，江山勞苦。歲聿云徂，小人懷土。歸歟歸歟，自衛(wèi)反魯。”（《司法參軍楊炯自贊》）謙虛而又不乏自負地道出自己從小好學(xué)有成的現(xiàn)實，以及貶謫的痛苦。如今將任滿還京，懷鄉(xiāng)之念，溢于言表。

真正讓楊炯有成就感的還是他應(yīng)人之邀為曹某人撰寫的神道碑。曹某人的后人十分仰慕楊炯，在改葬亡人時，千里迢迢，來到梓州，求其文辭。“托無愧之銘，跋涉載勞於千仞，訪他山之石，東西向逾于萬里。炯效官昌運，負譴明時，始以東宮學(xué)士，出為梓州司法。傾蓋相逢，當(dāng)仁不讓。庶使見曹娥之碣，楊修嘆其好詞；讀元壽之文，高祖稱其佳作?！保ā短普盐湫Ｎ静芫竦辣罚?，足見楊炯的聲名遠播。

美人今何在，靈芝徒自芳

垂拱四年（688年），楊炯任職期滿，經(jīng)三峽離蜀。

天下奇絕的三峽勝景和沿途的歷史遺跡，觸發(fā)了楊炯的文思，他撫今追昔，尋古探微，寫下了《廣溪峽》《巫峽》《西陵峽》三首感懷詩。

“廣溪三峽首，曠望兼川陸。山路繞羊腸，江城鎮(zhèn)魚腹。喬林百丈偃，飛水千尋瀑。驚浪回高天，盤渦轉(zhuǎn)深谷。漢氏昔云季，中原爭逐鹿。天下有英雄，襄陽有龍伏。常山集軍旅，永安興版筑。池臺忽已傾，邦家遽淪覆。庸才若劉禪，忠佐為心腹。設(shè)險猶可存，當(dāng)無賈生哭?！保ā稄V溪峽》）瞿塘峽古稱廣溪峽，位于三峽最前端。佇立船頭，楊炯目光炯炯遙望：猛浪若奔，峰巒疊出，兩岸山崖窄如走廊，陡似城垣。隨著客船逐漸靠近峽谷，山中羊腸小道繞著山腰盤旋直上，清晰可見。高聳的崖壁上生長著的高大樹木茂盛突兀，豐沛的流水從山崖斷壁上飛流直下，仿佛銀河垂落九天。高高躍起的驚濤駭浪直沖云天，又盤著漩渦流回深谷。想當(dāng)年蜀國依西南獨特的地理優(yōu)勢建立基業(yè)，而“我”卻橫遭貶謫途經(jīng)此地。可世事難料，蜀國未完成統(tǒng)一而亡國。以典故“賈生哭”托古諷今。

“三峽七百里，惟言巫峽長。重巖窅不極，疊嶂凌蒼蒼。絕壁橫天險，莓苔爛錦章。入夜分明見，無風(fēng)波浪狂。忠信吾所蹈，泛舟亦何傷！可以涉砥柱，可以浮呂梁。美人今何在？靈芝徒有芳。山空夜猿嘯，征客淚沾裳?！保ā段讔{》）矗立了幾千年的山峰和流淌了幾千年的江水見證了楚國的繁華與落寞；蒼蒼天宇，看透了多少是是非非。此刻的楊炯釋然了，一切終將化為塵埃，不復(fù)存留，唯有江水悠悠，無語向東流。仕途的坎坷給楊炯留下太多的壓抑和痛苦的記憶，這首詩表達出了詩人的孤獨之悲、思鄉(xiāng)之苦和行旅之愁。

“絕壁聳萬仞，長波射千里。盤薄荊之門，滔滔南國紀。楚都昔全盛，高丘烜望祀。秦兵一旦侵，夷陵火潛起。四維不復(fù)設(shè)，關(guān)塞良難恃。洞庭且忽焉，孟門終已矣。自古天地辟，流為峽中水。行旅相贈言，風(fēng)濤無極已。及余踐斯地，瑰奇信為美。江山若有靈，千載伸知己?！保ā段髁陯{》）眼前的絕壁與長波，盤山小徑與錯落有致的村莊，蔥蘢郁郁的樹木藤蔓。昔日群雄逐鹿，旌旗蔽日，步履森森，早已經(jīng)化作遙遠的絕到自己的跌宕起伏的人生，已近而立之年，依然未能成就一番事業(yè)，無不黯然神傷。

垂拱四年（688 年）歲暮，楊炯到達東都洛陽，結(jié)束了蜀地近四年的宦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