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澤仁
德吉問那人:“找到發(fā)光的石頭了?”那人說:“找到了,就在眼前。”那人呼吸急促,慌亂地用那件藏衫包裹好德吉,說:“我別無選擇,只能帶走石頭。”德吉背過身去,穿好藏衫,頂著一頭閃爍的星星朝夜色中的牧場奔去……
為那人,德吉夢了另一座山;為那座山,德吉夢了一條無盡的小路;為那條小路,德吉夢了一匹馬,牽著馬,她朝他趕路一天又一天。醒來,大地已落滿閃亮的銀碎片……
德吉與幾個放牧的姑娘把牛群趕到了大雁子青草灘,云遮霧繞的深山才從晨光中一點點明亮起來。央薩彎曲食指噙在口中,打了一聲響亮的口哨響徹山谷,驚起群鳥。她們在歡笑中分散去采挖貝母。貝母長在低矮密匝的植被中,剛開始結(jié)果子的貝母會長出兩片對稱草葉,果子成形時草葉間就會開出幾盞燈籠似的花朵。德吉沿著淺草密林躬身仔細尋覓。遇見貝母長出的草葉,她會輕聲念出:貝母小,兩片草;遇見貝母開出的花朵,她又念:燈籠花,花碰花。挖出白嫩的貝母,德吉小心將它從鮮活的泥土里干凈地剝離出來,揣入腰間的毪子筒包,折下花朵插入盤繞頭頂?shù)陌l(fā)辮間。再聽到一聲口哨打響的時候,是央薩召喚幾位同伴該打回轉(zhuǎn)了。德吉手搭涼棚,仰望天空,太陽剛好走過了天空的一半。她步子輕盈地繞過林間草葉,穿過羊角花樹,一路偶然一只松鼠豎起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花樹間上躥下跳,抖落一串串清亮的露珠子,沾濕她的額頭。一個身影,躍入眼前。他忽然遇見德吉的模樣,無聲地笑了,那笑展開的面龐像一面鏡子,照見德吉。德吉低頭,從那人身旁疾步走過,任一頭小鹿在胸口不住地奔跑。德吉怎會知道,在那路人眼里,自己像是山間精靈一般。她發(fā)辮上的盞盞燈籠花,碰觸著世間最美妙飽滿的曲子。
德吉與幾個姑娘會合了,她們的衣衫都被露水沾濕,緊貼身體,呼吸也變得那樣歡愉。牛群沿著綠林邊沿停停走走,悠然啃草。央薩從德吉的發(fā)辮上取下兩盞燈籠花別在自己的耳際,晃悠腦袋,花朵相互碰觸,央薩的眼神和話語閃耀著異樣的光芒;她說,回轉(zhuǎn)的路上撞見一位漢地的山神,他的額頭像巖石,他的眼睛像夜空,他的嘴唇像……不等央薩說完,幾個姑娘就去扯下央薩耳際的燈籠花,拈在指間,逐一地用食指在自己臉頰刮幾下,央薩雙手捧住臉羞怯得不肯松開。德吉知道央薩所說的那人,朝山上去了。
接連幾日,德吉和幾個姑娘都會在山上遇見一些陌生人,他們肩背帆布包,手里拄根棍子,像是在山林間探尋著什么。這天,采挖貝母過了午后,不聞央薩的口哨聲,德吉和其她幾個姑娘便也相繼趕回了青草灘。德吉從一棵青杠油匝樹下取出藏匿的茶壺,在溪水邊打水,生火,熬茶。其他幾個姑娘有的忙著在草地上采擷野山蔥,有的在火炭上煨烤麥面饃,事畢,她們一口饃,一口野山蔥的享用著午餐,戲言央薩被漢地的山神擄走了。這時,口哨聲響起,是央薩趕回來了。她顧不得喘口氣,趕忙說,自己又遇見那位山神,并與他搭了話。原來他們是地質(zhì)隊的,在山上找尋會發(fā)光的石頭。他們共有六七人在布日嘎的埡口搭建帳篷住下來,會在這山上住一段日子,需要新鮮牛奶,請我們明天就可送去,給高價。幾個姑娘就商量著輪流去埡口送牛奶。
這深廣茂密的山林間忽然來了陌生人,姑娘們新奇極了,她們真希望此刻就是明天。
第一天,是央薩去送牛奶,德吉和幾個姑娘幫著央薩牧牛。央薩一去就是一整天,直到太陽落山,幾個姑娘幫著央薩把奶牛和小牛分欄入圈,還不見央薩回還。她們聚集在央薩家牧場焦急等待。終于,一抹天邊的晚霞把央薩送還在她們面前,央薩卻不急不躁地慢慢說道,那些人想去納布坼神山看紅石頭,自己就帶著他們?nèi)チ艘惶?,一路上給他們唱了好多山歌,他們個個都說好聽。幾個姑娘聽了央薩的話都驚呆了,神山本是禁地,納布坼神山更是不可輕易冒犯,它的山神時常以騎馬或獵人的形象巡游深山,與人很容易面對面相遇,不慎觸犯,不然狂風怒卷,冰雹雷電或者人會無故丟失。每年祭祀神山人選都是由族長銀卓阿爺占卜選定,進入神山也是處處小心,唯恐驚擾了山上的一草一木。央薩的心定是被活鬼蒙蔽了,要是讓銀卓阿爺知道此事,央薩家就再也不能在這方山場上放牧了。央薩看著她們一臉嚴肅神情便接著說:“我們走著走著,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霧封鎖了山路,差點迷路了,幸好他們帶著一個鐘表似的物件,順著它的指向,才能原路返回來。沒有去成納布坼。”大家這才松了一口氣,可心仍有余悸。央薩說,她告訴地質(zhì)隊的人,除了納布坼神山的石頭不能碰,其他地方都可去循跡。他們也是經(jīng)歷了這場迷路,對神山隱隱升起了敬畏之心,立誓不會前往。
幾天過去,輪到德吉為地質(zhì)隊的人送牛奶了。德吉起了大早,梳洗完畢,用指頭在奶桶里沾了少許牛奶,擦勻在臉上,提上奶桶便往埡口趕去。帳篷近前,寂靜無聲。德吉放下奶桶,學了兩聲畫眉鳥叫,從帳篷里就走出一人來,他是德吉在山林中遇見過的那人。見到德吉,他又笑了,那笑像一束光照,德吉幾乎想要用手去遮擋住自己的眼睛。德吉把奶桶遞與那人,接過錢便匆促地轉(zhuǎn)身走了。那人望著德吉的背影直到剩下自己和埡口下靜謐的帳篷。
往后的日子,德吉和姑娘們依舊放牧,采挖貝母,輪流去埡口給地質(zhì)隊的人送牛奶。每當正午時光,她們總會圍坐在溪邊的草坪上慢慢地享用午餐,一碗接著一晚地啜飲清茶,微風中溫和地敘一些深藏內(nèi)心的話語。央薩說,每次去送牛奶都沒有遇見那位山神一樣的男人,語氣落寞。她還說,那些人住不長,都會走的,沒有貝母可靠。今年雨水一過,明年雨水季節(jié)貝母又會長出來,而這些人走了就再也不會來了。德吉聽著央薩的話,用力去扯下一片草葉遞到唇邊撫弄……這個冬,身邊的兩個姑娘都會嫁到與大雁子相隔數(shù)重山的夸及牧場;這個冬,銀卓阿爺就會帶著他的長孫斯楞踏第一場雪來德吉家提親。斯楞在西藏昌都做生意,每次回來他都會給德吉帶來紅珊瑚和綠松石串成的各種掛飾。德吉說,珠飾太沉,不方便佩戴就婉拒了。斯楞說話的嗓門很大,像帳篷門口拴著的孫格。他對德吉說,只要德吉答應與他成親,他就在她的每一件邦機(牛、羊絨藏裝)周邊鑲上五寸寬的豹皮。如此,德吉也就不用再去放牧了。銀卓阿爺是整個大雁子牧區(qū)最有威望的老人,他能在山神面前祭祀通白之后呼風喚雨。牧場上神秘傳說,每當牧場上有人離世,總會有老人提早夢到銀卓阿爺帶著這人走陰的背影。想到這里,德吉不由得在回神中打了一個寒顫。
又輪到德吉去埡口送牛奶了,這次,她特地穿上了去年賣貝母買回的那件淡藍色的藏衫。經(jīng)過一條溪水溝,德吉將自己在流動的溪水里前前后后地照了一遍,才安心地提著奶桶朝埡口走去。她從未留意過這一路上的花盛開得如此的好,風中它們都快飛舞了;那些草葉也綠得那么透徹,幾乎能看見它們流動的脈絡了。德吉的行走像云片那般自在,轉(zhuǎn)眼就到了埡口的帳篷前。德吉學了兩聲畫眉鳥叫,帳篷里很快走出一人來,還是那人,似特意等待。那人見著德吉,一臉晴天,他看看德吉白凈的臉又去看藍天,輕嘆:好美!德吉見到那人也是暗自欣喜。遞去牛奶,那人遞來一支鋼筆。德吉臉就紅了,低頭說:“我不會。”那人回德吉話:“我知道。我想教你,可以嗎?”此后,德吉收牛入柵欄就會朝埡口方向奔去,顧不得吃晚飯。那人會等在距離德吉家牧場不遠處的草坪上。每天,他都會帶上一瓶藍墨水,為德吉那支鋼筆吸飽墨水,又在一本紅殼的筆記本上沙沙沙地寫下幾顆方方正正的漢字,輕柔地為她講起。德吉學識字,學各種鳥兒鳴叫,德吉的聲音極好,她還為那人唱了貝母歌:貝母小,兩片草;燈籠花,花碰花;女兒大,嫁婆家……唱著唱著她就去牽住那人的手,那人便跟著她一起在草原上舞蹈,奔跑。四周蔚然的森林在夜幕下無限隱退,草原在他們心中無邊延伸。那人與德吉十指相扣,微妙的感受著來自德吉身上的草葉般馨香的氣息。
德吉認識了許多漢字,藍天、白云、德吉、牧場、美麗、花碰花……
德吉覺得日子會這樣自然而然地往下去,德吉覺得自己還能學更多的字、詞記錄一些他們之間發(fā)生的事。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呢?德吉也說不好,唯有兩顆心在相互碰觸著。此刻,德吉只愿自己的生命能像一只蝶那樣美好,短暫,翩然。只在他的世界里。
雨水一點點少了,草木一點點泛黃了,草原進入了深秋,一些雪片落在了最高的納布坼山頂。德吉趕牛群入柵欄,又牧幾朵晚霞去赴那人,那人早早等在那方草坪上。德吉見著他就趕忙從懷中取出鋼筆,那人卻沒有帶來藍墨水。夜寂然,德吉安靜地守候在他面前。夜幕垂下,他伸手去牽過德吉的手放在自己唇前輕輕地吻了又吻。德吉沒有躲閃,她覺得會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安靜地看著他深黑的眼眸隨夜一點點暗沉下去,任月色一點點明凈升起。絲絲涼風悠悠地拂過,他緊緊地抱住了德吉,德吉感覺自己心中那頭小鹿已經(jīng)奔跑到那人胸中去了。那人輕顫的聲音在德吉耳畔說:“我們要走了,我想帶上你。”德吉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離開的情形,因為她從不愿意去想。德吉問那人:“找到發(fā)光的石頭了?”那人說:“找到了,就在眼前。”德吉問那人:“要怎樣?你才肯留下來。”那人沒有說話,與深廣的草原一道沉默良久。德吉輕輕推開那人的懷抱,褪下淡藍色的藏衫,胸,月色一樣飽滿。那人呼吸急促,慌亂地用藏衫包裹好德吉,說:“我別無選擇,只能帶走石頭。”德吉背過身去,穿好藏衫,頂著一頭閃爍的星星朝夜色中的牧場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