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2年04月15日
吳長江在牧區(qū)寫生。 劉忠俊 攝
生活艱苦不足為懼,長江先生每天憂心:是否能找到合意的人物形象做模特?他總是按照自己的審美來嚴格挑選模特,喜歡挑選臉上線條硬朗一點、氣質英武一點的干瘦牧民形象。常常我們覺得形象氣質已經(jīng)挺好的牧民,他瞟一眼,淡淡的說“一般”。我也納悶是否有必要如此苛刻?后來慢慢明白了:先生在挑選模特時,不僅僅為了畫一幅人物寫生,而是要讓對象體現(xiàn)出自己的藝術選擇。
寫生時,他先和模特聊上幾句,體會對方的性格和心理情感,找能體現(xiàn)對方特質的狀態(tài)后,他便全神貫注地觀察,激情洋溢地畫著。沒有停頓、沒有猶豫、一氣呵成。畫完后,他高興溢于言表,給作品拍照、和模特道別、然后就歪在一邊看看手機,保持一種放松姿態(tài)休息。哪怕是遇到大家都很感興趣的美人美景,他大不了就瞟兩眼,然后蓋著墨鏡繼續(xù)無動于衷。起初我對此很不解,后來慢慢想通了:先生體力不像年輕人一樣充沛,況且又在牧區(qū)最缺氧的時節(jié),所以他會把精力盡量用在畫畫上,其他時候則養(yǎng)精蓄銳,這是很明智的寫生經(jīng)驗。
長江先生的人物寫生飽含真實生命感。他說:美術能表達的相比電影有所局限,所以就要追求精氣神。要到高原來畫鮮活的生命感、生活味,這不是在城市里畫畫肖像就能捕捉到的。如果遇到鮮活豐滿的人物形象,不管是昏暗的油燈下,還是在牛圈里匆匆搶出來的幾筆,都是帶著濃濃的生活氣息,都是經(jīng)過畫家主觀選擇和藝術提純。出于對藝術的高標準,先生如今年近七十還深入牧區(qū),受得累、吃得苦、真誠于畫事。我不禁感嘆“在深入生活這方面,您真是美術界的王洛賓?。 ?/span>
四十載繪事風雨兼程,簡單的畫具,如影隨形地伴著長江先生每一次靈光乍現(xiàn)。從青春到中年、從黑發(fā)到白發(fā)。五十次采風遍及涉藏地區(qū),從康巴到安多、由前藏至后藏,他尤其喜歡漂泊在這“交匯之地”深情地觸摸歷史脈搏,流連在這片寥廓大地上尋覓美之奇跡。
靈魂不凍泉
畫人物速寫時,先生喜歡使用方形炭精條在水彩紙面上勾勒出富于韻律長線來塑造外形,輔以變化的短線來穿插出結構,并以松動側鋒皴擦出質感,如《果洛牧民》就是用松緊結合的筆觸完美體現(xiàn)出對象粗獷豪邁的氣概。在水彩寫生時,先生常用國畫長鋒毛筆,蘸著顏料在全開水彩紙上肆意揮灑,色塊蒼勁老辣講究干濕濃淡;筆痕率性枯拙,既是物像結構,又是一群獨立生命體組成的筆陣森森。2010年《未完成的青年像》就是這樣的佳作,一位豐神俊秀的藏族小伙直愣愣地站在觀眾前面,仿佛是以天下最自信地狀態(tài)矗立在草原天地間,厚厚的羊皮袍子里裹著一個憨拙的軀體,絕對不會哧溜一下從你身邊就沒影了,在這軀體之上是一雙充滿野性、富于生命活力的眼睛,元神淋漓!
1993年開始,由于受到高原強烈紫外線過度照射,長江先生的角膜大為受損,如今右眼中已有一團云翳遮擋住了大部分進光,所以先生一上高原總是戴著墨鏡,小心呵護僅能依靠的左眼。先生腸胃不好,下鄉(xiāng)期間他每頓必吃大蒜,防止鬧肚子影響畫事。但長期吃大蒜會導致視力受損,這對視力已經(jīng)不好的先生來說真是兩難。
先生大多是畫牧民正面,從眼睛開始畫,緊緊攥住牧民最原初神髓,然后逐步推向五官、頭發(fā)及至全身。寫生時,先生瞪大眼睛認真地捕捉對方的眼神,一面不斷地提醒模特說“看我”“看我”……在四目持續(xù)對視中,淳樸的牧民恩珠彭措常常忍不住噗呲笑了,可先生還瞪著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像個開足功率捕捉信號的雷達,他持續(xù)專注的眼神、嚴肅的表情讓恩珠彭措覺得緊張,用藏語笑道“老師看得我心里好害怕!”也由此可見先生寫生時入木三分的觀察力。
美是自我生命中的獨特發(fā)現(xiàn)。雖然視力模糊了,但先生的藝術創(chuàng)作卻逐漸凝萃成對藏族人眼神的表達。藏族人的眼睛是明亮地、眼神是清澈地。那圣潔的眼白和漆黑的瞳仁,分明是蒼穹里閃亮的星星;那穿越了時空的質樸眼神,分明是神山下最富聰慧靈魂的不凍泉源;那太陽膚色里的微笑眸子,分明是世界上最富活力的雪域雙子湖,一曰勇毅、一曰仁愛。
這是一個屬于雪域的寶藏,民族的歷史、民族的文化、民族的情感都通過這深邃泉眼澎涌而出。而刻畫這一雙雙泉眼,定是經(jīng)過幾十年藝術積淀和思考后,先生做出的藝術抉擇,表達著人和自然的關系,傾訴著對高原的熱愛,蘊含著對人生的理解、表達和追求。一尊尊拙樸藏族民帶著塵土與牛糞香味,帶著濃烈的曠野氣息端坐在那里,他們有著萬物皆靈的無畏,有著信仰洗淀的單純,他們氣質高貴、眼神坦蕩而明亮地看著我和你,散發(fā)著智慧光芒。畫家之眼是有年限,畫面之眼卻可以穿越千年,當畫家之眼轉化為畫面上的靈魂不凍泉,這是從肉體到精神的升華,是美的轉移。
荒野的呼喚
先生在寫生時,身邊總會是圍著一些藏族群眾,他和他們互動、融為其中一份子,這即是先生一直在追尋的藝術生命的狀態(tài)。在拉日馬寫生時,藏族群眾對我們畫人像不僅不收錢還會付給模特費感到不解,就問森巴向導“他們畫卓巴(牧人)做什么呢?”森巴回答道:“哦,這是藝術!一百年以后,當那時候的人看到這些畫時,就知道現(xiàn)在我們這些藏族人祖先是什么樣了!”
聽著森巴的話,我在想:這不僅是藝術,更是蘊含著人類學、社會學、歷史學、文化學的意義。原始人類曾對自然感到無知和恐懼,卻由此生發(fā)出無邊無際的理性、非理性、幻想性、創(chuàng)造性以及各種超體驗,從而衍化出上千種人類文明、構建出多姿多彩的人類世界。而現(xiàn)在,我們依賴于科技和社會規(guī)則,思維卻變得越來越單一,也越來越無趣。仿佛不是我們掌握了世界的規(guī)律,我們只是被規(guī)律驅動的工具人。我們越來越像巨大機器上一顆身不由己的小小齒輪,不停地自轉、公轉、偏轉和亂轉,轉累了,轉壞了,就被替換掉,就被遺棄掉。人的價值似乎越來越微不足道,人的個性逐步被消解,工作、家庭、娛樂、情感、價值觀也越來越趨同;從整個世界來看,民族獨特性也正在被逐漸消解,不同地區(qū)人類的生活方式、勞作方式正逐漸變得一樣;人類的關注點是人類社會本身,而不再是人和自然相處關系。
一百年以后,無論藏族人還是漢族人抑或其他民族,再看到長江先生的這些畫作時該是多么的激動??!這些真實鄉(xiāng)土生活中的農(nóng)牧民,都含蓄著一份人的純樸與高貴。看這些炯炯有神的如炬直視,年少者沒有眼鏡,只有單純和羞澀;年老者沒有渾濁,放射出信仰高光??础蹲牟嘏反┲蚱づ勐渎浯蠓?、靜若處子;看《果洛牧民》粗獷瀟灑的筆觸完美體現(xiàn)出西藏的精氣神;看《洛扎卡久寺僧人》暗紅色袈裟里端坐著不動如松的禪定;看《蘇尕》皺紋里粗糲生活后的智慧,看《尕榮旺秀》臉上的刀疤刻畫出格薩爾王后裔們那未馴化的血性;還有,那勇武的《達瓦澤仁》正映射出康巴人布魯曼寧折不屈的悲劇性人格!這些清澈如水、狂野如豹的眼神,有著洪荒初開時的野性美、力量美。這些靈魂不凍泉會撫慰你的心靈,潤澤你的心田,在這些目光注視下,升起對荒野的呼喚,讓我們回到生命本質,關注生命本身,重新回歸到人與人、人與神、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圣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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