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甘孜縣藏族民警羅桑達娃

羅桑達娃正在巡邏。州公安局 供圖

身體瘦削、臉色蠟黃，說話時帶著靦腆，1米7上下的個頭，他看上去要比37歲的實際年齡蒼老許多。這就是那個寧可不要命也要當(dāng)警察的康巴男人嗎？這副瘦骨嶙峋的身板能在海拔4000米的荒野抵擋住零下20多攝氏度的寒夜嗎？無數(shù)次騎馬夜行的路上，面對懸崖小道上追趕的狼群，他有過畏懼嗎？

他似乎看出了記者的疑問?！拔?guī)闳プ咦甙??！彼难劬镩W爍著一股勁兒。

■柴子凡 新華社記者 吳光于

甘孜縣城距離達通瑪中心派出所150公里。

車輪下的石塊時不時飛起，卷起黃土一片。越往前走，路面越發(fā)狹窄，路的一邊是陡峭的山坡，另一邊就是懸崖。融化的冰雪順著山坡淌下，侵蝕著路基。

“前陣子這里發(fā)生了滑坡。如果滑坡發(fā)生在下雪天，幾天困在這里都不稀奇?！绷_桑達娃指著前面的一個拐彎處平靜地說。他已經(jīng)記不清在這條路上走過多少次了。

格薩爾故里走出的“牛場娃”

“大德鄉(xiāng)沒有設(shè)派出所之前很多盜賊過來，把我們的牛馬偷走。挖蟲草的季節(jié)不讓我們?nèi)ネ?，還拿槍嚇唬我們。”村民回憶起往事依然憤憤不平。

達通瑪片區(qū)是羅桑入警后工作的第一個地方，是甘孜縣最偏遠的地區(qū)，它包括查龍鎮(zhèn)、茶扎鄉(xiāng)、卡龍鄉(xiāng)、大德鄉(xiāng)4個鄉(xiāng)鎮(zhèn)，平均海拔在4200米以上。羅桑入警那年，達通瑪片區(qū)只有一個中心派出所，設(shè)在查龍鎮(zhèn)。

“我出生在德格，是傳說中格薩爾王的故鄉(xiāng)。格薩爾王的一生都在為百姓鏟除罪惡勢力、維護正義，是藏族百姓心目中最偉大的英雄。我的老家在牛場上，那里的老百姓不怕風(fēng)雪、不怕挨餓，就怕偷牛盜馬的強盜。小時候我親眼見過外婆家的鄰居被持刀大漢搶劫，搶走了東西，還被砍傷。從那時起，我就想當(dāng)個警察。要像格薩爾王那樣，保護自己的老百姓……”望著車窗外單調(diào)的風(fēng)景，羅桑講起了往事。

2002年，羅桑當(dāng)上了德格縣窩公鄉(xiāng)的文書。“只有高中學(xué)歷，當(dāng)不了警察，那時我挺傷感的。但心里一直沒有放棄那個警察夢，有空就會看公安知識方面的書。”

2007年，甘孜州將招警考試報名條件放寬到高中學(xué)歷，羅桑立刻報了名。

“得知自己考上的時候，我和一起考試的同鄉(xiāng)在康定的情歌廣場上抱著哭，我的夢圓了。”羅桑說。

3個小時后，汽車停在了達通瑪片區(qū)中心派出所前。高大壯實的民警生龍達吉早在門口站著，看見羅桑就立刻沖過來，一下子抱起了羅桑。他們開懷大笑的樣子像兩個孩子。

生龍講起與羅桑并肩戰(zhàn)斗的日子?！澳菚r達通瑪片區(qū)工作壓力比較大，派出所只有4個民警，卻要負責(zé)占甘孜縣面積47%的區(qū)域。每天都要巡邏，開展治安、維穩(wěn)、戶籍的工作，晚上還要通宵值班?！?/span>

比勞累更苦的是孤獨，外面的世界離達通瑪草原太遠太遠，遠得讓人覺得這四周的一切就是整個世界。

達通瑪片區(qū)最偏遠的是大德鄉(xiāng)，它與青海省達日縣、甘孜州的石渠縣、德格縣、色達縣交界，由于地廣人稀，曾一度成為一些逃犯的棲身之地，當(dāng)?shù)匕傩战?jīng)常受到侵擾，矛盾糾紛高發(fā)，槍患突出。

“大德鄉(xiāng)在沒有設(shè)派出所之前有很多鄰縣的盜賊過來，把我們的牛馬偷走。挖蟲草的季節(jié)不讓我們?nèi)ネ?，還拿槍嚇唬我們?！必暚敶宕迕衽铝_回憶起往事依然憤憤不平。

“老百姓的法律意識淡薄，人被殺死了，沒人報警；有糾紛的，還是沿用千百年互相仇殺的習(xí)慣。那時大德鄉(xiāng)的治安狀況非常嚴峻?！备首慰h公安局副政委孫乃滄說。

2009年，大德鄉(xiāng)建立派出所，29歲的羅桑在入警一年后，由于工作成績突出，調(diào)任大德鄉(xiāng)派出所所長。從此，“羅桑所長”這個稱呼就一直伴隨著他的警察生涯。

馬背上的“泥朵巴”

“交了槍 ，誰來保護我們的安全？”面對老百姓的質(zhì)問，羅桑拍著胸脯：“有我在！”

聽說羅桑要回大德鄉(xiāng)，一群牧民一早就等在了派出所門口。一見到他下車，就連忙上前將一條條哈達掛在他身上。羅桑不停地說著“卡卓（謝謝）”，與他們一一行碰頭禮。

他看上去與每個人都那么熟悉。

藏語里，警察被稱為“泥朵巴”。在大德鄉(xiāng)老百姓的心目中，“泥朵巴”的樣子就是羅桑的樣子。

“剛成立派出所的時候，這里就修了一間房子，我有啥問題就來找羅桑所長，當(dāng)時派出所沒有車，我就騎著摩托帶著羅桑所長到處去轉(zhuǎn)。”章龍村的所羅說。

更多的時候，羅桑的工作是在馬背上完成的。在海拔4200的良木多定居點，牧民們常常見到他騎馬上山巡邏的身影。

“他辦事情公平公正，老鄉(xiāng)有任何困難，他都去解決，從來不嫌麻煩。這片地方太大了，他每次都是清早騎馬出去，晚上很晚才下來?！敝钢h處的山谷，怕羅說。

自從任所長的那天開始，羅桑就過上了與馬、糌粑、方便面相伴的日子。

派出所只有3人，卻要負責(zé)1666平方公里的轄區(qū)?！芭沙鏊闪⒌谝荒?，房子基本空著，我?guī)е值軅冊诖笊嚼镅策墸炔荒芊胚^任何一個隱患，又要見戶見人做法制宣傳?！彼f。

過去，由于歷史原因，甘孜縣的槍患比較嚴重，地處多縣交界處的大德鄉(xiāng)尤為突出。解決槍患成為羅桑面前最大的困難。

“老百姓把槍看作自己的財產(chǎn)，誰愿意把自己的財產(chǎn)交出去呢？在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下，有槍就意味著有安全感。”羅桑說。

“交了槍，誰來保護我們的安全？”面對老百姓的質(zhì)問，羅桑拍著胸脯：“有我在！”

鄉(xiāng)里村里的大小會議上，他向大伙普及法律知識。從夏季牧場到冬季牧場，牧人們逐水草而居，他就跟隨轉(zhuǎn)場的隊伍而動，挨家挨戶地去做工作。然而一名牧民卻放出話來：“絕對不可能上交，誰要收我的槍，我就跟誰拼命！”

一個雪夜，抓捕行動開始。

初步摸排發(fā)現(xiàn)，一把制式步槍藏在嫌疑人女兒的臥室內(nèi)，旁邊鐵皮箱中裝著80發(fā)子彈。嫌疑人隨身攜帶一把手槍，睡覺時就放在枕頭下面。他家的房屋在一處半山腰上，家里養(yǎng)著4條藏獒。如果直接上山抓捕，極容易暴露。

為了做到萬無一失，羅桑決定從山背后繞到房屋背面突擊。雪夜中，氣溫降到零下20多攝氏度，能見度極差，稍不注意就會連人帶馬滾下山崖，夜里10點出發(fā)，近凌晨5點羅桑和隊員才走到嫌疑人房屋背后。

剛沖進屋的瞬間，警覺的嫌疑人已將手槍從枕頭下取出，就在子彈上膛的瞬間，羅桑和隊員將他按在床上。

這一役，有力震懾了當(dāng)?shù)氐乃讲貥屩У娜罕?。?dāng)年，甘孜縣牧民主動向公安機關(guān)上繳槍支69支，子彈百余發(fā)。

羅桑也沒有忘記保證老百姓安全的承諾。每年4月到6月蟲草采挖期是他最忙的時候，一次巡邏下來要20多天。

哪家的老人病了，哪家的孩子要上學(xué)缺路費了，甚至做小生意缺本錢了，他都幾百幾百地掏給老百姓。

無數(shù)個夜晚，在漆黑的達通瑪大草原上，為了打發(fā)寂寞的時光，小伙子們圍在一起，用歌聲驅(qū)趕空曠與孤獨?！坝檬謾C放首歌，用手電筒照著臉，我就跟著原唱對口型，這是我們大草原上的卡拉OK?！绷_桑開心地笑起來。

“在繁華的城鎮(zhèn)，在寂靜的山谷，人民警察的身影，陪著月落，陪著日出，神圣的國徽放射出正義的光芒……”在眾多的歌曲中，羅桑最愛的還是那首《人民警察之歌》。

“自從大德鄉(xiāng)來了羅桑所長，挖蟲草再也沒有出過大的糾紛。我們安心多了，不再害怕被鄰縣的人來搶草山。”怕羅說。

在2008年到2010年的3年間，羅桑沒有回過家。妻子帶著孩子離開了他。

進山巡邏的日子里，想孩子了，他會到幾公里外有信號的地方打個電話。

“兒子現(xiàn)在十多歲了，他說長大后想當(dāng)特警，我支持他?！绷_桑輕描淡寫的語氣中有一絲藏不住的憂傷。

“就是死，我也要穿著警服”

“我從小的愿望就是當(dāng)警察，現(xiàn)在如愿了，應(yīng)該知足和珍惜這一切。唯一能回報的，只有認真工作”。

中午吃飯的時候，羅桑打開了他的背包。

背包里除了充電器、筆記本，還有一把一把的藥片。鹽酸二甲雙胍、雷貝拉唑納腸溶片、甲鈷胺片……拗口的名稱下，是他幾乎遍布全身的疾病。

糖尿病、早期肝硬化、慢性非萎縮性胃炎、胃球部潰瘍、十二指腸潰瘍、眼瞼結(jié)膜結(jié)石……在一份身體檢查手冊中，如果某個臟器查出有問題，就會在身體圖示旁打一個感嘆號，羅桑的圖片上，感嘆號布滿了全圖。

2009年初，羅桑的身體越來越瘦，飯量減少，長期嘔吐。在那個雪夜抓捕行動的前夕，他就感覺到頭暈眼花，卻誤以為自己只是高原反應(yīng)。

拖到了4月，蟲草采挖期開始，他擔(dān)心草山糾紛，把檢查推遲到采挖期后。那段時間恰逢新來的民警一到崗就發(fā)生嚴重的高原反應(yīng)，羅桑把他送回縣城搶救，新民警撿回一條命，羅桑卻暈倒在旅館中。

“我是真心喜歡這份職業(yè)，舍不得請假啊?！辟I了10瓶礦泉水，猛灌一通，他又回到了派出所。

2010年2月，羅桑夜里常常痛得冒汗，嘔吐次數(shù)越來越多。想到去大醫(yī)院路途遙遠，而即將到來的又是一年中的蟲草采挖期，槍支隱患還沒有解決，他將體檢計劃推遲到了6月。

那年9月，他終于去了州醫(yī)院，切除了膽囊，同時被檢查出還患有早期肝硬化、2型糖尿病。

聽說他病了，章龍村一位牧民騎著摩托車跑了500公里，跑了整整一天，專程去州醫(yī)院看望他。

“他就是我們的親兄弟啊，他病了，我們著急?！边@位牧民曾是羅桑教育轉(zhuǎn)化的一個對象，看到他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從懷中取出鄉(xiāng)親們一點點積攢的5斤酥油，羅桑的眼睛濕潤了。

兩個月后，他轉(zhuǎn)到成都住院治療。到了2011年元月，病情好轉(zhuǎn)，醫(yī)生同意出院，但要求必須在成都休養(yǎng)一段時間。

“那段時間我度日如年，就想趕快回到草原上，回到牧民家里喝上一碗奶茶，和他們嘮嘮家常，也特別想念同事，想念我的警服和配槍?！彼f。

休養(yǎng)的日子，羅桑時常出去鍛煉。說是鍛煉，其實就是想看看警察兄弟們的巡邏車。他總愛去執(zhí)法的現(xiàn)場，裝成一個圍觀群眾看別人執(zhí)法。

有一天，站在成都春熙路的天橋上，看著車來車往，羅?？蘖恕！叭藗兌荚跒樽约旱氖聵I(yè)忙碌，我的生命卻耗費在治病、休養(yǎng)上，這樣的日子活著沒有意義……”

“即使死都要穿著警服死?！绷_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歸隊。

那段時間，單位剛好有一個案件要去北京抓捕嫌疑人，他主動請戰(zhàn)，領(lǐng)導(dǎo)拗不過答應(yīng)了。羅桑終于如愿以償，再次回歸警隊。

回到甘孜，為了照顧他的身體，縣公安局把他調(diào)到了縣里。

“現(xiàn)在身體好些了嗎？”記者問他。

他微笑沒說話，用手把牙齒一摳，一連幾個假牙被摳了下來，記者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一邊笑著將牙齒裝回去，一邊說這是糖尿病的并發(fā)癥。

調(diào)回縣里，雖然海拔低了，工作強度卻并未減小。別人問起他的病情，他總說沒事。許多次，同事看見他痛得蜷成一團，額頭浸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接下來的日子，他又陸續(xù)被查出胃十二指腸球部潰瘍、代償期肝硬化、2型糖尿病酮酸中毒……大大小小14種病折磨著他，他依然扛著。

病魔帶來的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折磨，更帶來了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dān)。為了治病，他賣掉了母親留給他的在德格縣的一套藏房，又賣掉了單位分給他的一套福利住房。然而這些錢在重病面前，依然顯得微薄，州公安局和縣公安局連續(xù)兩次組織為他捐款。

沒有了家的羅桑，如今吃住在公安局，落寞的身影常常讓同事揪心。

“只要不讓我脫下這身警服，承受這些沒有問題。我從小的愿望就是當(dāng)警察，現(xiàn)在如愿了，應(yīng)該知足和珍惜這一切。在我病得最重時，是領(lǐng)導(dǎo)、同事的支持鼓勵讓我挺過來，重新穿上警服。唯一能回報的，只有認真工作?！?/span>

他的宿舍陳設(shè)再簡單不過，散放著藥瓶和書籍。然而，這個看似粗枝大葉的男人，每天回到房間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毛巾撣干凈警服上的灰塵，整整齊齊地疊得有棱有角。

2014年至今，羅桑在拖壩派出所工作。拖壩鄉(xiāng)是甘孜州的東大門，盜搶車輛人員多，又是流動人口聚集地。面對這塊“硬骨頭”，羅桑卻有說不出的開心。

“讓你擔(dān)重任，是認可你的能力?！彼滋旒纫_展派出所各項工作，還要開展卡點查緝和治安巡邏。他最怕別人問起他的病情，生怕因為得病而被調(diào)整工作。

“醫(yī)生告誡我，肝病和糖尿病必須好好休息，規(guī)律生活，但警察這一職業(yè)不容你好好休息，更談不上規(guī)律的生活。這些年，我的病全靠藥物控制，時好時壞。其實在警察隊伍里，在甘孜，比我辛苦的同事太多了，我這不算什么。”天色漸暗，羅桑點燃了一支煙。

他說自己一直戒不掉這個習(xí)慣。也許對于這個孤獨的男人來說，煙，更像是一種陪伴。

離開大德鄉(xiāng)返回縣城的路上，汽車開出了五六公里后突然停下來。向后一望，只見一群騎著摩托車的老百姓還跟在后面。

“快回去了，快回去了?！绷_桑不停地勸他們走，眼里閃著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