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熙堪卓
雍牧推開企圖抓住她手的大人們,嚎哭著跑下坑坑洼洼的機耕道時,我在心里咒罵了一句:
“該死的噶色,你去快活吧!扔下你年幼的女兒一個人好好快活去吧!”
那時候,一陣巨大的狂風吹過山谷,我望見噶色要嫁去的河對岸仿佛就在眼前。
實際,人都說到那里要走整整一天。
噶色舉行第二次婚禮的時候,我讀高中。一個處于青春期,對于人生尚沒有任何規(guī)劃,心理年齡只有十歲的十六歲少女。
而今,窗外飄著綿密的細雨,空氣不合時宜的清冷異常。
將近五月天了,康定依然這么固執(zhí)的維持著它的樣子,決計不肯與我衣櫥里已經(jīng)掛出來的絲綢、雪紡和長裙們妥協(xié)。
我喝著枸杞大棗茶,思念正在成都瘋玩兩歲的兒子,故鄉(xiāng)忽忽躍入腦海。
想來第一次與噶色見面,她依然是待字閨中的大姑娘,而我跟隨父母工作調(diào)動回到故鄉(xiāng)。
父親命我叫姐姐,我看著眼前這個跟漂亮無關,傻呵呵笑著聲音巨大黑黑的鄉(xiāng)下姑娘,鄙夷心躍然面上。
她眼睛小而腫泡泡的,頭發(fā)梳得溜光,頭上搭著家鄉(xiāng)藏人習慣的半舊黑色繡花頭帕,腰間圍著兩片舊舊的黑色繡花裙布,一雙白膠鞋鞋面與塑膠底相接的地方,泛著難看的黃色印記,臉上似是抹了豬油溜光發(fā)亮,不時用手掌抹著鼻涕又揩在圍裙上。
父母單位分房后她隔三差五會來家里吃飯。
她來縣城賣菜、賣梨、賣花椒、賣核桃,賣一切鄉(xiāng)下能產(chǎn)生經(jīng)濟效益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中午便不請自來,在家中吃飯喝茶,然后繼續(xù)上街賣掉背簍里沒有買完的東西,然后慢悠悠回家。
她是父親三哥的女兒。
小時候我總覺得父親怎么可以允許自己的老家在如此高遠的山上。
那時,尚不通公路父親的老家中路,離縣城不遠,卻要沿著一座高大陡峭的山由山腳慢慢爬上山頂。
縱是對生存環(huán)境不大挑剔的我,也覺得去那里玩上一回是件不美的事。
最潑煩的是第一次去鄉(xiāng)下,噶色指著頭頂望不見巔峰的山對我說:“快了,就在前面那個山梁過去。”
等我滿懷期待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永遠也到不了的山梁。
噶色用一個看不見的目的地當做胡蘿卜,掛在我這個城里來的驢子的鼻子前,我只得在奮力掙扎與期待中,被她哄騙著慢慢哼哧哼哧爬上山去。
第二次結(jié)婚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噶色。
我不關心她,無所謂她嫁或不嫁,無所謂她從河岸這邊嫁到了對岸,而這兩岸兩兩相望,都在接近大山頂端的地方。
我是喜歡她第一任丈夫的。
那是一個脾氣溫和、長相頗是俊美的男人,有著一雙凹陷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卷曲的頭發(fā)。
三伯父退休后兒子頂了班,噶色自然變成了當家人,女婿入贅便是伯父家的頭等大事。
暑假放假,去鄉(xiāng)下玩,與村里的青年男女在一起廝混,那哥哥常與我們坐在一起,流利的講著漢語,更奇異的是他會吹黑管,曾經(jīng)在縣烏蘭牧騎演出隊里既跳舞唱歌也擔任伴奏。
我之所以喜歡他另一緣由是,父親有位同鄉(xiāng)叔叔在自治州歌舞團里擔任黑管演奏,很是英俊,眼神里總?cè)粲兴茻o漂浮著淡淡憂傷。他一生不曾結(jié)婚也沒有孩子。回鄉(xiāng)來,見我在鄉(xiāng)村瘋玩十分喜愛,常抱著我跟父親在露臺上聊天喝酒,偶爾也把帶來的黑管取出給大家吹奏。
因為年幼我聽不出那都是些什么曲子,只覺得喜愛叔叔的溫和與憂傷。
怪異的是,由頭至尾噶色表現(xiàn)出令人不可思議的抗拒,我對她的抗拒嗤之以鼻,一個懂吹黑管的男人,看上丑得天安門快降半旗的噶色,她似乎應該做夢都笑醒。
彼時,我的年紀不夠資格討論男女問題,反正那是噶色的事,我問過幾次,她只木頭木腦說不喜歡,我便也沒興趣再繼續(xù)討論這些話題。
雖是噶色不喜歡,在大人們合計聲聲中,婚禮還是照常舉行了,我們也傻呆呆在鄉(xiāng)下瘋玩了幾日。
很多年后,我在母親的故鄉(xiāng)見過一個寫詩的鄉(xiāng)村男孩,他坐在一座殘破的碉樓外,雙眸憂郁長發(fā)散亂。見著他我忽然想起那個會吹黑管的姐夫,似乎他們都應該是由村莊剝離出身體的某個異物,與日升月落、雞犬相聞,時光從來不曾挪動的村莊格格不入。
木頭一樣的噶色是千百年來村莊中最普通的一塊頑石,所以生完女兒,她像是給三伯父交差,頭也不回的跟姐夫離婚了。
那以后,我也再沒有見過那位俊美的哥哥,如今我已記不住他的長相,只潛意識認定他是帥的。
噶色嫁去對面山上,三伯父的兒子回來當了家。
我對這位表哥的鄙視遠遠超出了對噶色的無視,這是一個天生原裝的24K混世魔王。
從小偷雞摸狗、順手牽羊無一不做。
我們是城里來的客人,鄉(xiāng)鄰好客,只要見到都會拿出家里最好吃的東西滿滿當當?shù)娜o我。
他對此不以為意,經(jīng)常轉(zhuǎn)動著他詭譎的黑眼珠和狗一樣的鼻子,滿村亂嗅。
一旦有不幸的人家殺豬宰羊,他就故作好心帶我去玩,在人戶門口溜達一圈后,他手里就滿滿拎著大串肉塊、我不認識的下水、血腸什么的,氣定神閑的回家去。
那是鄉(xiāng)親送給我這客人的禮物。
他卻拎著他的計謀帶著毫不知情與之共謀的我心滿意足回家去,然后安排噶色在大灶上抹鹽燒烤,狼吞虎咽的大嚼。
我看著那些鮮嫩還淌著血水的東西惡心不已,但那家伙就可以毫無廉恥把這些東西吃成人間極品,仿似在他嘴里這世上就完全沒有難吃這一說。
偶爾,他會問我從城里帶了什么零食回鄉(xiāng)來,在檢閱完我的零食后,他會選擇一些不易察覺的包裝下手,因為太過明顯的拿到東西,伯父會毫不留情的飽揍他一頓。
頂替伯父的班去云母礦上班后,他的頑劣已經(jīng)如同在爆米花機里倒入的超量玉米,膨脹到完全無法掩蓋。不好好上班不說,長期酗酒令他幾近神志不清。一日,酒醉后他搶劫到了5元錢,那是一包香煙的價錢,可惡的是他還將受害人毆打一通,由于性質(zhì)惡劣被判了兩年。
三伯父家就此榮耀的成為了親戚朋友眼中最可悲可嘆的人家。
事實上,以父親當時的身份,賠償和庭外和解應該可以輕易解決問題,父親卻決計不肯為他說情,只說必須讓他老老實實被判一次方會痛改前非。
父親一生正直,生前但凡提到表哥便暴怒不止。
判刑后,格絨的工作徹底與他分了手。一直忘了提及,表哥的大號叫格絨,那時候我實在厭煩他,經(jīng)常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
刑滿后,他帶著一本城市戶口灰溜溜回到鄉(xiāng)下,噶色離婚也散居家中。
以三嬸的見識,認為兒子當家理所當然,噶色離婚了,便須得再找戶人家將她嫁出去。
聽聞鄉(xiāng)下傳來這類風聲,我倒為噶色憤憤不平起來。
鄉(xiāng)村的混賬邏輯永遠是男孩是父母的人生第一。
這些房屋通常是給家里的兒子修建的,人們不管女兒如何勤勞,兒子是混賬逛鬼,房屋必定建給兒子。我母親也因為擔憂格絨把伯父家敗光,極力勸說了幾次,無奈三嬸執(zhí)意不肯只得作罷。
盡管噶色不漂亮、聲音難聽又婆媽,但她十分勤勞這點毋庸置疑。
父親自幼遠離故鄉(xiāng)在千里之外工作,所以一旦調(diào)回故鄉(xiāng),便極力讓孩子們與他的故鄉(xiāng)親近,每每節(jié)假便送我去鄉(xiāng)下玩。
我在城市生長,無論身體或心理不自覺會將鄉(xiāng)村規(guī)劃在自己生活之外,仿佛那只是旅途的某個目的地,且在鄉(xiāng)下沒有任何玩伴,最有趣情況便也只是跟各位表姐去擠牛奶、磨面粉、看牲畜圈里的小牛、小豬、小羊吃食,偶爾也跟歲數(shù)相差無幾的侄兒們在田野里瘋跑一陣。
大多時間,噶色便大狗一般忠實陪著我,我吃不慣鄉(xiāng)間的食物,每次她都會在大灶上單獨燜米飯,炒幾樣她們永遠無法染指的菜肴給我,偶爾也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摸出一只漂亮的蘋果或梨遞給我,那是她舍不得吃,躲過格絨表哥重重包圍藏了又藏留下的。
我則無所事事的跟她去背肥料、看牛兒、摘野花、望著黃昏天空的歸鴉發(fā)呆。
某個天氣晴朗、暖陽高照的冬日清晨,我爬上藏房屋頂,躺在干燥的麥垛上,她便緊緊跟在后面端著滾燙的酥油茶、剛出鍋的小麥饅頭和香豬腿肉,像護犢的老牛一樣,安排我在屋頂吃飯。
那是我與她相處最愉快的時光,以至于成年后,如若某晚失眠,我便會冥想那些清晨,干麥垛散發(fā)著陣陣清香,陽光暖暖的照在我的眼角眉梢,天空仿佛從來不曾留下云朵,花喜鵲在樹葉落盡的枝頭一聲聲輕快歡叫。
送來一壺滾熱的茶后噶色匆忙下樓,我則繼續(xù)邊吃邊躺著仰望碧空。
小豬小羊小牛哼哼嘰嘰在圈里等著噶色喂食,伯父與三嬸都在睡眠中,整個村莊剛剛蘇醒……
噶色嫁去了山谷對面。
那時候,她女兒雍牧已5歲有余,小女孩嚎哭著從家里一直追著母親的送親隊伍跑到了山腳下。那以后,雍牧是三伯父一家磕磕絆絆養(yǎng)大,后來同時考上三所國內(nèi)知名的音樂學院是后話。
很難想象一個5歲的孩子哪里生出如此大的力量,竟從這般高的山頂追至山腳,而后又被村里人抹著淚拖回山上,而那時我是如此憤怒,可是那怒火卻不知該向何處燃燒。
置于山谷,羊腸小道繞過眼簾。
梨樹、蘋果樹、各種樹木風情萬種微風中搖曳,炊煙裊裊升騰在如夢似幻的藏寨頂上,田野青綠新苗層層如氈,處處風景如畫,我卻欲哭無淚。
多年后帶著1歲的幼子回鄉(xiāng)祭拜父親,如他生前所愿,父親的骨灰安葬在距離祖屋不遠一處清幽寧靜的處所,在外工作一生,父親回歸到自己的故鄉(xiāng),祖屋里住著的已是與這脈血液無關的人們。
但他們依然是親人,幫助打理著所有離去故人的墳塋。
格絨表哥已有一雙懂事的兒女,出獄不久他便戒了酒。見我們拿錢給三嬸也只難為情的撓著后腦勺漲紅了臉。此時,三伯父去世亦兩年有余,三嬸已然一介老嫗。
格絨用菜盒子給我們做出一桌豐盛飯食,端上來便站在旁邊招呼著添飯續(xù)茶。
我再沒見過噶色,聽聞她又生了兩個孩子,如今的丈夫善良樸實,曾為雍牧在音樂學院的學費花掉了家里僅有的幾千元存款。
如此看來噶色的家境終究不堪,她卻從未給我們?nèi)魏坞娫拰で髱椭N覀冩⒚靡仓坏冒丫ν斗诺綄ι焦冗@邊三伯父家和其余幾家親戚的扶助。
為人父母后,回想噶色當年出嫁,再沒半點厭煩她的心,似乎也漸漸體味到一位母親的感受。將兒子擱在成都,我常以淚洗面,想來我有多愛兒子,噶色便有多愛雍牧。
倒是噶色大概至今也認為我是嫌棄她的,嫁出去便如斷線的風箏再沒了音訊。
縱使噶色不知,我依然會告訴兒子,山谷兩邊星星點點的村莊里,那是我們?yōu)閿?shù)不多的親人們愛著且活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