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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爭夢

甘孜日報    2019年05月07日

      ◎嘎子

      進(jìn)攻新平洋,是我們的第一仗。那是日本人占領(lǐng)的滇緬邊界的一個據(jù)點(diǎn),打下它就能打勝胡康河谷的圍殲戰(zhàn)。那一仗打得很輕松也很漂亮,飛虎隊(duì)的幾架轟炸機(jī)輪翻一炸,我們重炮一轟,那些藏在石洞和樹叢里的地堡全鏟平了。我們沖了上去。崔老大拉著我的膀子,說跟上他,只管沖,就啥也不怕了。我聽著子彈的尖叫,炮彈的轟鳴沖了上去,滿地都是日本人的死尸體,血漿把我褲角都染紅了。如果不是日本偷放的那發(fā)迫擊炮彈炸飛了禿子的半個頭,我們會為這漂亮的第一仗大醉慶賀的??墒?,看著躺在血泊里的死尸,我們都沉默了。崔大個說,媽的,戰(zhàn)爭就這樣,天天都會死人的。你們得看慣,蘸著血你們都要吃下手里的飯團(tuán)子。

      可那種內(nèi)心的傷感的刺痛還是久久不消。

      后來突襲胡康河谷就殘酷極了,我跟著崔大個沖鋒,耳朵嗡嗡叫著,聽不見槍彈尖嘯炮聲轟隆,火光煙霧與刺鼻的硝酸味罩住了一切。躲避埋頭,翻身快跑已經(jīng)成了本能。我只覺得眼前火光一閃,血水與肉渣就朝我臉上潑來。

      與小鬼子打仗,才知道他們不是人,是鬼。躲在地堡里掃射,沖出來朝你撲來,嘴里咿里哇啦喊叫著,你的槍把他打得血水飛濺,他們?nèi)匀辉跊_在撲在咬。眼睜睜我們的兄弟們就躺下了一大半。

      我與崔大個壓在一堵土墻下,我們聽見隔壁鬼子的喊叫聲,就是不敢伸頭。崔大個臉都憋紅了,把滿臉的灰土一抹,說管他的,死就與鬼子死在一起吧。跳起來端著機(jī)槍就掃。我也鼻酸眼脹,把笨重的湯姆森槍管都打紅了。鬼子躺下了,我們跳到了另一個土墻下。我們就一個土墻一個土墻的跳著拼著。把鬼子壓在了一個水泥院墻的大宅院內(nèi)。崔大個說,有炮就好了,把這院墻塌我們就勝利了。

      不知怎么回事,鬼子陰魂似的從我們背后的亂墻里鉆出來,幾挺機(jī)槍朝我們壓來。崔老大把我壓在地上,鮮紅的血嗒嗒滴在我的臉上,我看見槍彈把崔大個肩頭的衣服撕去一大塊,血水把半個身子都染紅了。我要給他包扎,他叫別動,說沒事。不久我們的炮響了,破碎的石塊土塊混著血肉斷腿淹沒了我們。

      我醒來時,躺在了戰(zhàn)地醫(yī)院里。一塊彈片扎在了我的背上,沒啥大礙。我問崔大個呢,他們說他傷很重,抬到后方醫(yī)院去了。

     那一仗,我的五個兄弟走了四川書生張家果,戰(zhàn)斗一打響,他就讓鬼子的槍彈打斷了半個身子,腸子流了一地。胖子王要強(qiáng)是在炸毀一座地堡后,不小心踩到了地雷上,整個人都炸成了碎片,那個慘呀。后來,我去后方醫(yī)院看了崔大個,他抱著我痛哭起來,這么個剛強(qiáng)在大個子也哭得好傷心。他又叫我揣好紙條,仗打完后一定去找到兄弟們的家,好好安慰和照顧他們的家人。

      看著紅亮的爐火,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見的是一片嘀嘀嗒嗒流下的血水。我忍受不住了,張大嘴干嚎了幾聲,就抱著頭哭得一塌糊涂。

    “我的兄弟們呀,死得好慘呀!”

      老阿洼和達(dá)瓦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背后。老阿洼對達(dá)瓦說,我心里很苦,去安慰安慰我。

      達(dá)瓦就把我的頭抱在了她的胸前。聽著她平靜的心跳,我也平靜下來。我嗅到股很溫馨的氣味,突然想起了我的母親,還有時時溫?zé)嶂业男牡男∮?。我伸出手?jǐn)堉_(dá)瓦纖細(xì)的腰,摟得很緊緊。

     我聽見鋼琴聲水似的流淌下來。是老阿洼,他還能那么熟練地彈奏這么笨重的鋼琴。達(dá)瓦柔嫩的下巴靠著我的頭,冰涼的淚水滴了下來……

     戰(zhàn)爭的惡夢時時糾纏著我,一連好幾天,我沒心思看老阿洼的冰墻上發(fā)生的事,更沒心思把一地亂糟糟的拼圖拼起來。

     達(dá)瓦總是用柔情軟調(diào)的琴聲來撫摸我疼痛的心。當(dāng)她用含著淚光的眼睛看我時,我真想又躺在她溫暖的懷里痛哭一場。

     那幾天,石洞很安靜,泉水的嘀嗒伴著鋼琴的節(jié)奏,喝著老阿洼不停斟上的一碗碗噴香的奶茶,我混亂的心思也想躺下沉睡。可一閉上眼睛,戰(zhàn)爭的硝煙味就嗆得我噴嚏不斷。我對老阿洼說,我想回到戰(zhàn)場去,想和我的兄弟們一同與日本人打仗。

     老阿洼不說話,指指一地的拼板。

     我發(fā)火了,藏在我體內(nèi)的炸彈爆炸了。我終于狠狠地發(fā)火了,跳起來,把地上的拼圖一腳一腳地踢亂。我大吼大叫,洞內(nèi)一聲一聲地傳著我爆炸似的吼聲。我覺得我快瘋了,我想殺起刀來亂砍亂殺了。

     老阿洼仍然用和藹的笑看著,達(dá)瓦像沒聽見我的發(fā)怒似的,把琴聲流水似的,流淌出來。我抓緊蓬亂的頭發(fā)蹲下來,胸脯抵著膝蓋,想把那顆狂亂的心抵住,讓它平穩(wěn)下來。琴聲雨似的落在我的頭頂身上,我汗水浸濕的衣衫有了些冰涼。

     老阿洼把一件羔皮大衣披在我的背上。他的手輕輕撫著我的頭頂,說死去的不會復(fù)生,仇恨壓不塌善良的靈魂。戰(zhàn)爭會過去的,就像那場吞食一切生靈的暴風(fēng)雪也會過去的。

     我背脊聳了聳,抬起頭來。我牙齒咬得很緊,說我不會饒了那些殺了我兄弟,占了我國土的小鬼子的。

    老阿洼又把一碗熱端給我,說戰(zhàn)爭與殺人,是消除不了人生的苦痛和世間的罪惡的。和平的生活會來到的。

    我說,不把他們殺光,我們不會和平的。

    老阿洼用很刺人的眼光,盯了我很久。又撫摸我的頭頂,說我們香巴拉人,是不愿聽到戰(zhàn)爭這個詞語的。在我們和平寧靜的國度里,戰(zhàn)爭是最讓厭惡的話。

    達(dá)瓦的琴聲停了下來,她看著我,臉有些白。可能我說的戰(zhàn)爭的話,也刺激了她的內(nèi)心吧。

    老阿洼說,你們有個哲人說得好,要知兵者兇器也,圣人不得已用之。誰想打仗殺人呢?我也理解你,狼沖進(jìn)羊圈里時,難道看著羊讓狼吃光嗎?你們打仗殺人也是不得已呀。你想上戰(zhàn)場,我隨時都可以把你送回你的兄弟們那里。我說,你馬上送我去吧,呆在這兒,我真的會瘋的。

     老阿洼說,指指一地亂七八糟的拼圖塊,說你的圖還沒拼完呢。

     我說,拼這混亂的圖有啥用?

     達(dá)瓦眼睛紅了,說你活動活你的手和腰。我活動了一下,一股鉆心的疼痛讓我抱縮著身子蹲下來。我痛苦地歪著嘴說,這怎么回事呢?

     老阿洼說,你還是拼地上的圖吧。

     達(dá)瓦見我一臉的疑惑,就說,我們剛把你救活時,你身上的骨頭就摔得像這些拼圖片一樣的碎。我與老阿洼一塊一塊把骨頭拼起來,現(xiàn)在還沒長好呀。你想想,這樣把你送回去,你會打仗嗎?你會死的!

     我躺下來,疼痛才慢慢緩和了。我對老阿洼說,給我一點(diǎn)酒。他給我倒了一小杯,是那種很濃的叫著窮的青稞酒。我一口灌了下去,火苗才在我冰冷的心內(nèi)燃燒起來了。

     我問老阿洼,難道你們香巴拉就沒有過戰(zhàn)爭,就沒有壞人惡人,就沒有用武器來保護(hù)自已家園自已的國家和親人,捍衛(wèi)自已的尊嚴(yán)和名聲嗎?

     老阿洼的臉色沉重起來,端著茶輕輕咳嗽起來。達(dá)瓦又彈響了鋼琴,想用琴聲淹蓋什么。可我不想安靜,我肯定臉紅了,跳起來走到阿洼跟前問,難道香巴拉就沒發(fā)生過戰(zhàn)爭?

     老阿洼說,有人類居住的地方,都有善與惡,有貪心的欲望,有吃人和被吃。我們香巴拉已有上萬年的安寧與和平了,可在萬年之前,我們這里也戰(zhàn)亂頻頻。關(guān)于那場戰(zhàn)爭是我們的痛,我們都不想再次講說了。今天很累了,我想休息了。

     他走了,同過去一樣,光一閃人就煙似的消失了。

     只達(dá)瓦雨點(diǎn)似的琴聲把洞壁敲打得嗵嗵嗵響。達(dá)瓦彈完了,臉上有了燦爛的笑,說我們都該像琴聲那樣柔情溫暖地生活,不去想痛人的往事,才活得輕松快樂。

     我說,我腦袋里嗡呀嗡地響,心就靜不下來。

     她把地上亂撒的拼圖片收攏來,說我們還是拼圖吧,從頭開始。

     我又一塊一塊地拼起來。(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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