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0年01月17日
◎王瀟然
在寫作手法上,整部作品沒有刻意以情節(jié)推動情節(jié)、以懸疑設置懸疑。實際上,那種通過線索的復雜化來模糊讀者注意力,再通過情節(jié)渲染來推動閱讀邏輯建立的寫作,真的是非常危險的。因為現(xiàn)實中根本就不存在想象上的完美情節(jié),而當人物關系和情節(jié)發(fā)展都運轉于復雜的過程中時,不經(jīng)意暴露的問題肯定會隨之而來。
記得剛讀過亞平兄的散文集《長安物語》,為此我還專門寫了一篇讀后感發(fā)表在《漢中日報》上,不成想一個長篇又送到了我的手上。與亞平兄交往多年,知道他寫過小說,但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最近幾年他在編刊的同時,一直都寫的是散文。我特別喜歡他的文風,像他的為人一樣,與人交往不爭不躁,文字也總是不慌不忙,涓涓脈脈地慢慢流淌,清逸又真誠。然而小說畢竟是一個不同的話語體系。為使人物的性格飽滿,就必須跳出自己的語言系統(tǒng),跟隨人物特點的需要,匹配出相應的話語風格。而且,那種過于冷靜的敘事方式,也不利于情感沖突的準確表達。對于個性平和的亞平兄來說,小說的豐富和復雜性他會怎么駕馭,是我最想知道的答案。然而當我打開書頁之后,所有的疑慮便已迎刃而解了。
《南山》借用一系列刑事案件偵破故事的外殼,揭示了一個基層派出所細微瑣碎的日常經(jīng)歷和警察們的精神世界。其主線是坐臺小姐王翠花裸死案的偵破過程,以及由此牽連出的7.23殺人案、麻醉搶劫案、綁架勒索案和李小峰初犯盜竊案。而副線則反映了草根階層在生活中的無奈,同時穿插進若干相關人員的命運線索,并藉此形成了主副線交織的豐富結構。
作品以裸死女尸的偵破為主軸,由此而展開了警察們忙亂的工作日常,以及與家人聚少離多的生活現(xiàn)狀,這種最接近事物本源的文學敘事?!懊y”是長久以來公安干警的紀實寫真?!懊Α笔巧鐣D型期形成維穩(wěn)壓力的必然反映,那種要么在案發(fā)現(xiàn)場,要么就在去往現(xiàn)場路上的工作節(jié)奏,完全不是“白加黑”與“五加二”能總結涵蓋的常態(tài)現(xiàn)實。而“亂”則是隊伍建設面臨發(fā)展速度的無奈后果。
當然,對于一部行業(yè)元素主打的作品來說,要讀懂其中的某些寫作意圖,還是需要了解一些相關的專業(yè)常識和那個時期的社會背景的。亞平兄在介紹他的作品時說,他初創(chuàng)完成后又幾易其稿,期間經(jīng)過了十年左右的時間,而其中的內容又是他采寫政法新聞時積累的素材?,F(xiàn)在來看應該都是二十年前,也就是千禧之交前后的事情了。應該知道的是,那個時間正是我們高速發(fā)展的時期,并且到了法制建設都難以適應的程度,以致直接催生了97新刑法的誕生。而為之配套的刑訴法,也在96年完成了由公有制背景向市場特征轉型的修訂??梢姡üぷ髡幱谛屡f交換的巨變中,換句話說其實也就是動蕩中。作品所反映的那種依賴人海戰(zhàn)術的刑偵工作,反映的就是那個時期,在數(shù)字型人口紅利支撐下所形成的思維慣例和工作常態(tài)。而在案件偵破上,主要就是靠人力,下笨功夫,進行撒網(wǎng)式摸排。如今,隨著產(chǎn)業(yè)的轉型升級,技術革新讓結構型人口紅利終于有了大顯身手的市場。也就是隨著新一代知識型刑警隊伍的崛起,刑偵手段也已經(jīng)升級到了一個全新的階段,科技化應用已經(jīng)讓案件偵破方式徹底煥然一新了。然而回顧那段不易的歲月卻仍然是大有裨益的,因為它能從司法制度改革發(fā)展史的角度,從另一個層面反映出當時的貢獻和問題所在。同時,對應著新時代的到來,也能讓我們看到發(fā)展的艱難和不易,以及履行好人民警察職責的艱辛和付出。因為歷史是社會的大線條概括,而小說則是對其細節(jié)的還原和補充。所以毫無疑問,這部作品彌補了公安志中所匱乏的這些細部肌理和邏輯脈絡。亞平兄在書中盡其所能的在為過去構建著它應有的生命形態(tài),使之成為一個個警察的鮮活存在。他在為公安干警樹碑立傳的同時,也不忘進行了一些社會層面的探索性思考。
從文本結構上看, 如果說《南山》的主線勾勒了敘事堅硬的物理輪廓,而副線填充進去的則是更加豐富的精神內涵。
老黏告狀的情節(jié)是一條隱性的調節(jié)線,成為拉長文本寬度的重要內容。作品以此提出了對現(xiàn)實問題的應有思考,讓我們更加清楚地看清了社會救助機制的不可或缺。還有走投無路的偷車賊馬小峰,從人性執(zhí)法的側面,與前者一起共同構筑了作者悲憫之心和大愛之情的價值表達。還有拾荒者狗蛋與發(fā)廊妹小芳的情感發(fā)展線,則更是作者內省心懷的抒發(fā)處,在此表達了對底層人員生活狀況的深切同情,和對于人情冷暖的應有關照。
政委胡世民的社會關系線,講述的是在那個全民經(jīng)商的背景下,由一切向錢看引致的官商聯(lián)姻問題。伴隨著改革開放的漸次推進,泥沙俱下的社會現(xiàn)實成為了那個時期不可回避的一幕。這一人物的設計其實并不對應具體的什么原型,而是聚焦了市場化進程中,人們財富意識覺醒后所出現(xiàn)的全民經(jīng)商的社會現(xiàn)實。他以批判的視角介入,直面由此而生的社會亂象,并在人物形象的逐步轉變中,給出了走向法治的深入思考。期間又穿插著記者蘭波的采訪線,通過一個記者的筆觸,直面并抨擊了投機鉆營的社會問題和道德淪喪的丑惡現(xiàn)象,反映了理性覺醒后所應有警惕。
在寫作手法上,整部作品沒有刻意以情節(jié)推動情節(jié)、以懸疑設置懸疑。實際上,那種通過線索的復雜化來模糊讀者注意力,再通過情節(jié)渲染來推動閱讀邏輯建立的寫作,真的是非常危險的。因為現(xiàn)實中根本就不存在想象上的完美情節(jié),而當人物關系和情節(jié)發(fā)展都運轉于復雜的過程中時,不經(jīng)意暴露的問題肯定會隨之而來。真正經(jīng)典的敘事,往往在情節(jié)上并沒有過多的戲劇化處理,也不會刻意去營造不必要的跌宕起伏,而是通過事件本身的自然條理,吸引讀者的逐步深入。盡管有一些懸疑能設置出讓我們瞠目結舌的效果,但仔細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一定會有明顯的雕琢痕跡,而不是如《南山》一般的云淡風輕?!赌仙健吠耆珨[脫了懸疑邏輯的形式和結構,而是將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人物的處理上,對于情感的處理下了極大的功夫。尤其是其中的情感細節(jié),更是成為了這部作品的加分項。僅從這一點上來看,很難想見這是一部長篇的處女作,無論是整體話風所呈現(xiàn)的警局味道,還是故事推進過程的嚴謹性,都仿佛是一場親身經(jīng)歷的記憶還原。然而在這一堅硬結構的包裹中,還潛藏著作者的一顆有溫度的心,所以書中穿插了不少浪漫主義的描寫。無論是拾荒者狗蛋的愛情還是發(fā)廊妹的傾心,讓我們都能清楚地感受到作家重情重義的內心主張。這是一種非常具有個人色彩的書寫,反映了作者對于真情的急切渴望和向往。如他的性格一樣,對于丑惡問題的批判,他也不會簡單粗暴的斥責。比如政委胡世民老婆經(jīng)營洗浴中心中的違法問題,他就是選擇用沉默的方式,以對她出場資格的剝奪,表達出了自己的價值站位,和對她的否定與拒絕。這一反面人物經(jīng)過藝術處理后,色差已經(jīng)極度淡化,雖然沒有“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的慣常式結尾,但其鮮明的性格、富有時代感的代表形象,還是讓人印象深刻。
在文本的表達上,幾個案件的作案者,雖然也都造成了令人發(fā)指的惡果,但是作者并沒有以渲染嗜血來博取眼球,而是通過深入思考,讓我們在回顧那段社會轉型期的歷史時,認識到如今的穩(wěn)定多么不易和重要。尤其是通過對犯罪嫌疑人艾美麗的悲劇式描寫,她那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怨悔,傷痕累累的打工經(jīng)歷,還有充滿暴力的婚姻,以及一貧如洗的家庭和體現(xiàn)出的生活的掙扎,在揭露其不可饒恕罪行的同時,也抨擊了人性的弱點,引人發(fā)省,意義深遠。
《南山》所呈現(xiàn)的就是,一起并不復雜的兇殺案,然后逐步挖出來了幾個并不老練奸詐的嫌疑人,以及由此而帶出的關聯(lián)者,他們都在用自己的經(jīng)歷描繪著打工者進入大城市的浮世繪——由于長期的城鄉(xiāng)屏障,他們雖是這座城市的貢獻者,卻沒有權利去分享城市的便利與舒適,所以注定了只能是繁華背后的局外人。這些人生活粗卑簡陋,心靈空洞荒蕪,以致常常淪為了“饑寒生盜賊”的實證者。但是誰生來就是壞人,就是惡魔呢?生活的壓力撲面而來,讓人走投無路時,有人茍且偷生,有人鋌而走險,而這也正是基尼系數(shù)所揭示的倫理問題之所在,也是作者在此的思考。
法律是無情的,但是立法和執(zhí)法的人卻不可能泯滅了人性。正所謂法不容情人有情,尤其是要能看到,法出于情、法不避情、法外有情更是立法時就已經(jīng)沾染上了的印記。由此我們也可以更加清楚地看清“法”的本來面目,它并不應該僅僅只是簡單粗暴的“打擊”二字,而是更重要的“教育”和“指引”。因為以“打擊”為主就難免會形成情緒的對立,使“以怨報怨”成為司空見慣的常態(tài),法律就會淪為以暴制暴的手段,而無法維護社會的平穩(wěn)與安寧了。倡導法治,其實主要是要使“依法”和“守法”成為一種日常的生活方式。試想,當“嚴厲打擊”和“堅決打擊”這樣的詞匯不絕于耳的時候,我們是否還能體會到法律的依靠和保護?這是管控型管理模式所不可避免的后果。就管控來講,古今中外再沒有誰能比大秦帝國的管控更加周密了,但是嚴刑峻法卻并沒有帶來基業(yè)的久安與穩(wěn)固,反倒是由于情緒的極端對立,而遭致了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起義風暴,最終留下了二世而亡的哀嘆。應該知道,法律的教育、指引和預測功能更為重要,這些功能的發(fā)揮將告訴我們,這時的法律就已經(jīng)不僅僅只是一個底線了,而是能讓我們知道是非的標準,明辨好壞與對錯;能夠指引我們的價值取向,選擇出自己的生活方式;能夠告訴我們守法的好處和違法的后果,給出解決問題的方法和路徑。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樹立起“有法可依”和“違法必究”的文化習慣。而這些,都是在引導著我們的精神追求,也就是社會的道德方向。亞平兄的作品給我們講述的,就是這種法不容情人有情的重要意義。好的藝術一定是貶惡揚善彰顯善美的,這是《南山》的價值立場,也是我欣賞它的地方。
不僅如此,在每一件案件的偵辦中,在對待每一位當事人的態(tài)度中,都極力傾盡了作者對于正義的伸張和對于寬愛的解讀。作品就是這樣通過敘事倫理的自性再造,以平實表達了對宏大的拒絕,用素淡過濾掉了文本的浮夸,并以此建立起與讀者的深度信任,從而講述了作者心中對于和諧與溫情的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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