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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孜日報    2020年06月12日

   ◎阿微木依蘿

   我病得在床上起不來。已經(jīng)一個多月。我媽走到我跟前,她大概在哪里剛剛落了幾滴眼淚,聲音輕得像在水上漂著。她要給我洗澡。這是一個月來第一次要給我洗澡。

   那澡盆子是我更小時候用過的,現(xiàn)在我蹲在里面正好。

   她說,你都九歲了??纯?,這三歲的盆子就可以裝下你。

   我暈沉沉望著我住的竹樓,現(xiàn)在我看所有的東西都會動,都是活的。樓板上墊著的竹子就要站起來,就像晚上掛在山墻上擋風(fēng)的薄膠紙,風(fēng)吹三夜,就將它卷走了——它是敵不過那強(qiáng)風(fēng)的。這竹子恐怕也要站到門外的竹林中去。

   這時候竹樓外間傳來劉嬸子的聲音,她說,你這娃兒,怕是撞邪了。我瞧著像。然后她走了。她走路向上一沖一沖的,要捅天的樣子。

   我媽裝著不看見,等劉嬸子走遠(yuǎn)她才說,這個沖天炮!

   但是我媽真的信了劉嬸子的話。她不僅想要請畢摩來打羊皮鼓,還準(zhǔn)備去請住在山那邊的“黃神仙”。她自己還學(xué)了些什么東西,拿雞蛋在我身上滾一遍,打一碗水站三根筷子,在門背后豎著一支竹掃把……嘴里成天嘟嚕嘟嚕念些什么。她看上去神秘莫測,好像突然間學(xué)會了什么法術(shù)。這一切事情做完,再來看一眼我的氣色,問是不是好一些了。

   我也不清楚病是不是好一些了。我想我應(yīng)該好一些才行吧。

   現(xiàn)在她給我洗腳。我從澡盆里出來,坐到床上了。她蹲在床前,頭抵著。她的肩膀在我的眼底下晃動。我從來沒有在這樣的角度看見她的肩膀,是一根縮短的細(xì)扁擔(dān)。可是從前我以為這肩膀多么寬。有一陣子我們家里沒有借到耕牛,她和我爸商量,想用肩膀架著繩子犁地。因為她說,她在伯母家看電視,電視里那些拉船的人就是這么干的。犁地么,一個道理。她很自信這肩膀可以吃力。絕對的。我爸沒有同意,還讓她不要隨便開國際玩笑。

   曲比阿媽說,看吧,不聽父母安排自己嫁來的人,就是這個下場。(她看見我媽終于借到一頭耕牛,自己犁地。)

   劉嬸子接了曲比阿媽的話道,是呀,要是頭胎生個兒子,十年后還可勉強(qiáng)接她的班。看人家對門那個,四年生了兩根兒子。這都是命,她當(dāng)初打著火把來,現(xiàn)在想打著火把回去,怕是萬不可能了。

   我當(dāng)時在她們面前玩泥巴,聽到劉嬸子說兒子,我緊忙站起身拍胸口說,我也是兒子。

   劉嬸子和曲比阿媽相互笑了一陣,指著我:你是個屁。

   劉叔叔好像更了解情況,他在眾人面前擺手道,你們懂個錘子,她那是自己喜歡。喜歡懂不懂?你們沒聽別個說嗎?她跑出娘家時跟她大哥說,就憑他那雙眼睛,也要值五千塊!

   我也是聽劉叔叔這樣說,才知道我爸的眼睛值五千塊。

   說到五千塊,我又想到我奶奶。她說我三叔的兒子值一萬塊,而我頂多就值一毛錢。

   正當(dāng)我想到這里準(zhǔn)備開口問我媽,一毛錢多還是一萬塊多。她卻先說話了。

   你會不會死?聲音很低,剛好讓我聽見。

   我不太明白死是什么東西,看到她的手在抖,連肩膀也在抖,好像在害怕什么事情。

   不會。我說。

   她立刻抬頭望著我。好像放下了什么讓她扛不動的東西,那肩膀也不抖了,臉上有了一絲笑意。

   這天晚上大伯母來串門。她們坐在竹樓下聊天,吃著半碗瓜子。我躺在竹樓上,盯著落在眼前的半片月光發(fā)呆。

   她們聊到了關(guān)于生女兒的事情。我大伯母說,她不再準(zhǔn)備讓兩個姑娘上學(xué)了。反正山上這么多的女娃娃,都沒有幾個上學(xué)的。上學(xué)有什么用呢?再說那兩個不成器的,讀了三年不知道名字怎么寫,浪費錢。她要把錢攢起來,看以后她的小兒子有沒有上學(xué)的本事。

   我媽說,應(yīng)該盡力讓他們上學(xué)。尤其是女娃應(yīng)該多讀書。如果她的肩膀不報廢,她還有力氣掙到錢,不管男女就一定要讀書。難道讓他們一輩子窩在這里嗎?像我們一樣,像路邊的草一樣,拔來扔在哪兒都沾著一腳的泥。

   我伯母應(yīng)該在嘆氣。然后她們聊了一些別的。臨走時,伯母好像留了一瓶子什么藥酒給我媽,她說,早晚往肩膀上搽一遍,脫皮的地方很快就長好了。

   伯母走后,我媽打開瓶蓋往肩膀上抹藥酒。那酒味沖到竹樓上來了。我好像突然間有了力氣,起床趴在竹樓縫隙往下看。月光照亮了她的肩膀:繩子勒過的暗紅色痕跡。

   這肩膀值多少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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