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玲

   措姆把酸菜團(tuán)碼好放回架上，鋼筋鍋里的水已經(jīng)煮開，酸味在屋里彌漫。措姆找到火鉗從火堆里翻出燒饃，嘴對著燒好的饃連吹了三口氣，邊吹邊拍，燒饃上附著的灶灰就被吹拍得干干凈凈。措姆把燒饃放好，回身從碗柜里取出鹽往煮好的酸湯里撒了一些，把湯鍋移到火塘旁煨著。措姆又用勺子在三角上熬了一勺子酥油，倒在碗里后。把勺子放進(jìn)了酸湯鍋里，幾乎在勺子發(fā)出哧聲的同時，羅爾吾和兩個孩子都坐到了火塘邊，開始了他們的下午飯。羅爾吾吃得少，也不說話，兩個孩子燒饃蘸著酥油吃得很歡，只一小會兒就吃了個碗朝天，措姆看了一眼羅爾吾，叮囑他多吃點，羅爾吾看了看窗外的天，把他們吃剩的燒饃全吃掉，又吃了兩大碗酸湯，一時間吃得熱汗涔涔。這一吃，仿佛又吃回了二十年前父親往羅爾吾茶碗里加鹽的樣子。

   羅爾吾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夜晚與其它夜晚的不同之處，但這個夜晚卻真的與往個夜晚不一樣了。

   泥石流是在晚上十一點左右發(fā)生的，巨大的轟隆聲像是要把天和地打個顛倒，一向睡眠很深的孩子都被驚醒了，羅爾吾一家人迅速爬上屋頂，兩把手電筒明晃晃的一起照向遠(yuǎn)方，只見山洪卷著巨石、樹木和泥咆哮著左沖右撞的往前沖，所向披靡。呼兒喚女的聲音霎時間充滿了這個寨子，每一寸的空氣里都彌漫著恐慌的氣息，羅爾吾照著電筒四周掃視了一遍。突然，他發(fā)現(xiàn)自家房背后的山坡上有泥漿混雜著亂石滑落，羅爾吾大叫，快跑?？炫?。夜色里，他和措姆一人拉扯著一個孩子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高一腳低一腳的跑，雨一直在下，淋濕了所有的人。

   羅爾吾和妻兒終于安全的到了姐姐王青家。王青與羅爾吾的家都在八家寨，路并不遠(yuǎn)，但是姐姐的家住在河壩離泥石流發(fā)生的地方遠(yuǎn)一點，相對安全。姐姐一家也全部起來了，其實就是姐姐和姐夫兩個人，姐姐的兩個女兒在縣城讀書，羅爾吾甩掉身上的雨衣對姐姐說：“房子恐怕保不住了，山上滾石頭了?！苯憬氵B忙安慰，“人在就對，人在就對?！苯憬銖奈堇锶〕龈梢路屃_爾吾一家換上，一大家人坐在火塘邊沒個睡意，羅爾吾時不時出去看一轉(zhuǎn)，手電筒照不到家，羅爾吾焦急的等待天亮。兩個孩子偎在措姆的藏袍邊上，因受了突然驚嚇，夢里都在抽泣。

   姐姐王青一直往回峰爐里添柴火，火苗呼啦啦燃了起來，很快屋子就暖和了。姐姐讓羅爾吾一家人圍著火爐烤火，燒上茶，從糌粑口袋里撮出兩碗青稞面，用滾水化了一砣酥油，然后把青稞面一點一點的往手心里團(tuán)。糌粑發(fā)出誘人的香味，羅爾吾從姐姐手里接過一塊油浸浸的糌粑，望了望門外的天空，天已經(jīng)大亮，雨還在下，羅爾吾披著雨衣往回走，寨子上許多人都往村委會的方向聚集，縣上來了很多領(lǐng)導(dǎo)，在村里成立了個防洪辦，辦公室就在村委會。寨子里的人都涌向村委會說著災(zāi)情，房子毀了兩家，沒有死人，泥石流經(jīng)過的地方莊稼和地都被毀完了。八家寨人說寨話，出了這個村沒有人能聽懂。老年人還說寨話，寨話外人聽不懂，領(lǐng)導(dǎo)也聽不懂，青年人說著倒置的漢語表達(dá)災(zāi)情，縣上的人穿著長雨靴，雨靴和衣服上都沾滿了泥，濕頭發(fā)一縷一縷搭在額頭上，給受災(zāi)的人群找安置點，安撫他們慌亂的情緒，同時時刻關(guān)注著可能再來的災(zāi)情。

   羅爾吾在人群的角落里站了一會兒，聽著鬧哄哄的人們嘰嘰喳喳的議論，低著頭就離開了，他似乎永遠(yuǎn)是這樣一個人，淡漠的，就算天垮下來打死他，他也許只會悶哼一聲。他沿著學(xué)校的邊沿轉(zhuǎn)了一圈，房子還在。莊稼地差不多都被泥石流淹了，渾濁的水還在漫延，田邊地角公路旁到處都是泥濘。水和泥混在一起時面目變得非?？稍?，順勢而為為所欲為。霧籠在半山腰，他根本看不到更遠(yuǎn)的地方，滿目的綠樹青山紅墻綠瓦在泥石流面前都變成了案上菜，它們沒有腳哇，跑不動，羅爾吾的房子也跑不動，它還在山腳下，從遠(yuǎn)處看去并沒有受多大損傷。羅爾吾又回到了姐姐家，措姆和兩個孩子還有姐姐姐夫都出去了，火塘的柴火還沒有燃盡，羅爾吾從碗柜里拿出一個鑲了金邊的茶碗，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碗茶，又從裝鹽的盒子里取出些細(xì)鹽撒在碗里，他輕輕的用手搖了搖碗，看深黃的茶湯在碗里晃動均勻，羅爾吾這樣重復(fù)的喝了三碗，然后靠在藏床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