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巍

我于去年十月在中國人體器官捐獻管理中心進行了網(wǎng)絡登記，志愿在離世后無償捐獻自己的遺體、器官、角膜及組織，以用于挽救他人生命、治療患者、醫(yī)學教學及科學研究。平臺上顯示我是國內(nèi)第1652586位志愿者，到我寫這篇文字的三個月后，這個數(shù)字已經(jīng)突破二百萬。登記的十多天后，我收到實體志愿登記卡及感謝信，卡上和信中有幾段文字充滿了詩情畫意，想來還真就只有這樣的語言才足夠抒懷，自己竟然詞窮，一時難以確切表達出初衷，那不妨先容我偷個懶，借以分享給我的朋友：

他們說：“謹為生命，傳遞美意。沒有什么能夠約束我們對生命的愛?！?/p>

他們說：“生命的禮物，雖然不知生命之旅何時結(jié)束，但當那一刻來臨之時，可留下鮮花一簇，那是身體綻放的玫瑰，那是獻出的珍貴禮物。生命的選擇，高尚過于遙遠，僅為生命的本身，生命本身的美好，超越一切的高尚。無法用道德的憧憬，驅(qū)使一個生命付出行動。生命難以永恒，如果可以，為其留下一個選擇，讓另一種精彩經(jīng)歷更多。面對生命的感召，為生命提供更多的選擇與可能。希望留戀生命的本身，促發(fā)內(nèi)心相信——生命可以延續(xù)?！?/p>

他們說：“希望每一位志愿登記者都更加珍愛生命、呵護健康，更加快樂地生活，這才是我們的初心！器官捐獻是一項奉獻人間大愛、挽救他人生命、服務醫(yī)學發(fā)展、體現(xiàn)社會文明進步的崇高事業(yè)，需要社會公眾的積極參加和推動！歡迎您繼續(xù)致力于宣傳器官捐獻，邀請更多有大愛奉獻意愿的朋友加入人體器官捐獻志愿登記者隊伍，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共同營造更加良好的社會風尚！”

同年，36歲的我立下了遺囑，正式聲明在身后捐獻遺體器官的意愿，我所在的小城暫時沒有公證員，我趕了六百多公里的路前往州公證處辦理公證。

年輕細致的公證員問我：“你為什么決定要捐獻遺體呢？”

我微笑著告訴她：“這是我十多年的心愿啦。多年前，我在醫(yī)科大學讀書的時候，入學第一天就作為醫(yī)學生莊嚴宣誓，第一句話就是：‘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大一那年上過一學期的人體解剖課，熟悉人體結(jié)構(gòu)和醫(yī)學基本知識，老師告訴我們，我們的母校，作為北方知名度很高的醫(yī)學院校，每年培養(yǎng)出不在少數(shù)的醫(yī)學碩士、博士、本碩博連讀生，他們畢業(yè)后很多都成為了優(yōu)秀的醫(yī)生甚至醫(yī)學專家，為家鄉(xiāng)、全國乃至世界的醫(yī)學事業(yè)做出貢獻，這一切都離不開在學校里每一天、每一節(jié)課將專業(yè)功底扎牢。而我們的解剖學館面臨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供授課的尸體資源緊缺，因為自愿捐獻的志愿者太少，學校只能以每具不低于6000元的高價向相關有資質(zhì)的機構(gòu)購買，仍很難滿足教學和實驗需要。聽到這些當時給我的觸動很大，我雖然不打算做醫(yī)生，后來也因為我學的專業(yè)是醫(yī)學法學畢業(yè)后做了法官，但我親眼看見那些臨床醫(yī)學系的同學是怎樣拼出來的，每天凌晨兩三點自習室依然有人，醫(yī)學專業(yè)不同于其它專業(yè)一般四年就畢業(yè)，本科就是五年，如果繼續(xù)深造就需要七年、八年甚至更久的時間，個中辛苦可能只有親歷的人才能體會?？墒沁@樣的一群未來的醫(yī)學界精英卻面臨著教學資源匱乏的現(xiàn)狀，想想都讓人心疼。我當時就想，如果將來有一天我不在了，也可以把我的遺體捐獻出來啊，不妨就捐給我的母校，那多有意義?！?/p>

“確實很有意義，那后來呢?！?/p>

“當時只是一個念頭，我自己還只是一個學生，對人生大事還不能考慮周全，但這個念頭這么多年一直都存在心里，很強烈，某種程度上說內(nèi)心深處是早就決定了的。

“大學期間其實也沒能做什么善事，但是養(yǎng)成了無償獻血的習慣，每學期只要身體允許都會獻血400毫升。那時候想得比較簡單，電視看多了知道獻出的血液保存在血庫里，在關鍵的時候可以救人的命嘛，而且還有規(guī)定說直系親屬可以在自己獻血的數(shù)量之內(nèi)免費用血，那幾年我母親有血液病，怕她有一天會需要，所以經(jīng)常去獻血。后來母親去世了，也不是因為血液病去世的，但是習慣保留下來了。去年看到消息說某地醫(yī)院的一個病人情況緊急，當?shù)蒯t(yī)院B型血告急，號召附近符合條件的人去獻血。我就是B型血，當時我還去咨詢了的，結(jié)果距離太遠了也幫不上忙，不過我就感覺到，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發(fā)達了真是好啊，只要是真實準確的信息，經(jīng)權(quán)威機構(gòu)一發(fā)布，我們雖然去不了那在附近肯定有好心人會去幫忙啊，一人獻一點一條性命就救下來了。

“我也是在去年回母校看望老師的時候去正式咨詢遺體捐獻的事情，有點遺憾的是因為我工作以后戶口已經(jīng)遷出，所以無法在當?shù)剞k理志愿登記，有戶籍的限制自然也是考慮到捐獻實現(xiàn)的可能性，這是有道理的。所以我最終決定在中國人體器官捐獻管理中心進行網(wǎng)絡登記，這樣不管我將來在哪里離世，都可以由委托執(zhí)行人就近聯(lián)絡當?shù)氐募t十字會前來接收遺體。當然如果我退休以后又回到老家定居，我還是會優(yōu)先考慮捐獻給母校的，畢竟我對那里有很深的情懷。特別是今年疫情發(fā)生以后，那么多的醫(yī)護人員奔赴一線救死扶傷，真的是在用生命踐行‘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誓言，我就更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p>

“我理解，那么除了醫(yī)學研究外，你還有其它方面的考量么？”

“有的。我母親幾年前離世以前曾有遺愿，希望我把她的骨灰灑進大海里，她心里還是想要更開闊的自由。但我父親希望將來他去世后夫妻兩人的一起灑，其實我想他們除了內(nèi)心有夢想，也是不希望給子女甚至下一代帶來負擔吧。所以我母親的骨灰盒還一直安放在我老家的殯儀館里，我會定期去繳費和擦拭，但是因為工作地太遠不能每年回去，探望的事情更多是委托父親在做。將來我還是會遵照他們的愿望的。

“今年家中有老人去世，跟我從小長大的城市里習俗不一樣，像我母親是火葬的，農(nóng)村就要土葬，每戶人家都有自己固定的一大塊墳地用來下葬自己家的親人。我是第一次全程目睹土葬儀式的全過程，從停靈到祭奠到入土要歷時一個星期，中間人來客往不斷，祭拜、待客、升火做飯、抬棺、下葬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遠近親鄰都來幫忙，大家都十分辛苦，對于物質(zhì)水平還不算太高的鄉(xiāng)下來說，也確是一筆不小的開銷。當然來祭奠的親朋帶來的帛金也不少，將來別人家有什么大事小情的時候，自然也要更多地還回去。

“誠然這是我們國家多少年來的傳統(tǒng)，我也是在這樣的人情社會長大，并不是覺得有什么不好，但就我個人多年所見所聞來說，有這么幾點感受：首先我個人不主張土葬，我們中國是農(nóng)業(yè)大國，人口基數(shù)大，但土地資源還是很緊張，為一個死者實行土葬，我目測至少還是需要十幾二十平米的面積吧，何況兩塊墳地之間離得再近都是留有空隙的，那需要的面積就更大；再者，很多地方的葬禮儀式非常之復雜，當然很多東西我不太懂，如果是宗教信仰我會尊重它，但如果有迷信的成分我并不贊同，我個人是典型的唯物主義者，如果我自己離世，我不需要也不希望家人為我準備任何這些場面上的東西，我始終認為，在老人生前的時候?qū)λ靡稽c，給他足夠的尊重和照顧，比盛大的葬禮更能體現(xiàn)孝道；火葬是我可以接受的，畢竟存放骨灰盒的占地面積比棺槨要節(jié)約得多，但如果是我自己的話，也并不希望我的孩子花費精力在我的這些事情上，特別是如果她們像我一樣離家千里的，都忙于自己的事業(yè)和家庭，我希望她們對自己的人生有妥善的安排就好，不必再牽掛我的骨灰盒繳費啊擦拭啊燒紙錢啊還有去還我的喪事的人情啊這些事，這些都不必做，過好自己的日子就是對我最好的紀念。

“我這個人一向也不太贊同養(yǎng)兒防老的觀念，起碼對我自己來說是這樣的，我撫養(yǎng)孩子是我自己的選擇，當初生下她們也沒有征求她們的意見啊，所以生養(yǎng)了就只是盡我們做父母的義務，享受這種承歡膝下的歡樂，也為她們的成長提供一切必要的幫助，而絕不會將自己盡了義務反過來作為要挾孩子的條件，我會一生努立自強，有能力安排好自己的一切。至于兩個女兒，我從未想過需求她們的任何回報，我也一直相信，只要心里記得，比一切的儀式都更有價值。就像我母親去世這么多年了，我從無一天、無一刻淡忘過她，而我內(nèi)心的平靜無憾，全然不是因為她離開后我為她做過些什么，而正是因為她生病期間我寸步不離的守護，讓母親在彌留之季深感欣慰，那種安慰的神情讓我在多年之后憶起仍然是悲傷而無悔的。所謂親子之間的緣分，對我來說這樣已然足夠。所以我在我的遺囑里已經(jīng)明確寫出：本人去世后請家屬切勿舉行葬禮，不允許接受帛金，勿造成任何形式的浪費，親友若有意紀念，可至當?shù)剡z體和人體器官捐獻緬懷紀念園送一束鮮花即可。”

“我看到了這一條，表述得很清楚，那么你的家人都知道并且同意這件事嗎，遺囑由誰來執(zhí)行呢？”

“曾經(jīng)讀過一個故事，一個熱愛音樂的澳大利亞小伙子來中國教書，但不幸因病去世，按照他生前的心愿，他的器官分別捐給了5名中國人，而5名完全沒有音樂基礎的受捐者恢復健康后，為了紀念他，組建了樂團名為‘一個人的樂隊’，在重慶開了音樂會，不僅報答他給予生命之恩，更向世人證明他還活著，他的眼睛、他的肝、他的腎、他的生命，在5個不同的身體里得到延續(xù)。并且有3名受捐者，又成為了新的器官捐贈志愿者，用行動回報社會。這個故事非常地打動我，給愛人講述之后，并告訴他我自己的打算，我愛人非常支持我，完全尊重我的意愿，這在很大程度上給我吃了一劑定心丸。因為據(jù)我了解，雖然國內(nèi)進行了網(wǎng)絡登記或者實地登記的志愿者是有一定數(shù)量，但是與全國的人口基數(shù)相比還是非常少的一部分，而即便是這一部分，真正最后能實現(xiàn)捐獻的也并不是全部，或者由于本人出于各種考慮取消了登記，或者登記者離世后家屬不同意而無法實現(xiàn)，或者是沒有立下明確的遺囑，或沒有委托執(zhí)行人，或者雖有遺囑但沒有經(jīng)過公證，導致身后產(chǎn)生某些爭議。而這世上還有那么多患者在等待著合適移植的器官，我們的一個念頭可能就會救人一命，如果自己都已經(jīng)有這樣的意識和決定了，卻因為種種原因?qū)崿F(xiàn)不了，那該有多遺憾。所以說家屬的支持是至關重要的，這也是我一定要早早來辦理公證的原因，雖然我還年輕，但人生也許會有意外，趁著我絕對清醒、理智、慎重的時候把一切都安排好，后面的人生我就沒有后顧之憂?，F(xiàn)在得到了愛人的絕對支持，兩邊的老人，我的父親和公公婆婆，我和愛人會盡最大努力把他們的晚年生活照顧好。

“說到遺囑執(zhí)行的話，當然我愛人是第一執(zhí)行人，但是如果愛人先于我離世或者彼時沒有能力執(zhí)行，那就由我的成年子女作為執(zhí)行人。我的一對雙胞胎女兒現(xiàn)在只有八歲，還不能理解這些事情，等她們十八歲生日那天，我會鄭重給她們講這個事情的意義，到時再把遺囑和公證書交給她們。但是萬一我離世的時候女兒還未成年，我委托了我的兩位好友作為執(zhí)行人，她們一個在北方，一個在南方，不管我在哪里離世，都可以請她們代為辦理。這兩個好友都非常支持我，其中一位因為民族風俗和生活環(huán)境與我不同，她自己是不準備做捐獻的，但是對我的決定她覺得是一件有大愛情懷的正事，也非常愿意做我的執(zhí)行人，她說她以我為榮。而在關于這件事的多次交流中，我發(fā)現(xiàn)她的觀念在漸漸地受到影響，甚至提到過等我把公證辦好以后，她也開始重新考量生命的意義，在以后的生活中一邊經(jīng)歷一邊思考會不會做出改變。

“其實聽到這些我還是挺感動的，以前一直覺得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對他人產(chǎn)生不了什么影響，也改變不了任何現(xiàn)實。我們生活的大地上長久以來的‘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入土為安’、還有一些信仰上的觀念根深蒂固，像遺體捐獻這樣的大事，雖然于國于民有利，但真正被大眾完全接受可能真的很難。但是在我收到的感謝信里面也說到，我們不光是志愿者，也是這項行動的宣傳者，雖然不容易，但如果在我有生之年，在我能輻射到的范圍內(nèi)，我身邊的親人、朋友、認識得到的人，如果通過我的想法做法，對自己的認知能產(chǎn)生一點影響，他們不一定也要成為志愿者，但如果有更多的人能真正理解這件事，明白這是一件能救人性命的好事，能從內(nèi)心接受這件事和這些人，從心底不排斥它，相信這也是一種正能量的傳遞吧。

“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一生到底能為別人做些什么，雖然說法官的天職是為人民伸張正義，但以我的能力就算做到退休能辦多少件案子呢，能為多少當事人辦點實事呢，這都是少數(shù)的，說到底也是因為從事了這個職業(yè)才有了這樣的義務，我不覺得這是多大的貢獻。以我的認知水平，可能我能為國家做的最大的也是最后的一件好事就是做出這個決定，并且以我的方式把它宣傳出去，讓更多的人接受，如果我能做到，我會畢生無憾，于愿已足?！?/p>

“從你的表述中我能感受到，你其實非常熱愛生活，并且可以把生活安排得很好?！?/p>

“是的。其實前期在正式做出決定之前跟身邊人溝通的時候，是有一部分人不太理解的，主要還是因為我現(xiàn)在三十幾歲，還算比較年輕，有人覺得安排后事太早了，或者說不太吉利，也可能有人疑惑我是不是有輕生的念頭。呵呵，其實那怎么可能呢，我是太愛自己的生命了，正是因為太熱愛才要為它做最好的安排。我現(xiàn)在事業(yè)穩(wěn)定，婚姻幸福，家人健康，女兒貼心，朋友真誠，我還有非常廣泛的興趣愛好，非常多的人生規(guī)劃沒有完成，太多的事沒有做完，每天都覺得時間不夠用，還嫌人生太短暫呢。等這件大事辦完之后，我打算把自己十年的工作經(jīng)歷做一階段總結(jié)，作為人民法官，我的業(yè)務素質(zhì)還需要大力提升，充實自己才有力量盡好職責，為人民群眾做點事情；同時作為法院系統(tǒng)的一名寫手，也更需要大量讀書寫作，扎實文字功底，增加思想厚度，講好法院故事，傳遞法院聲音；作為妻子，作為母親，作為女兒，作為朋友，作為社會人，有太多需要完善需要深思的地方，這是我新的起點，好像一次重生，我又重新出發(fā)。”

公證員耐心細致地為我辦理了全部手續(xù)，并告訴我說，這是我州首例遺體捐獻類遺囑公證，因為具有公益性質(zhì)，決定免收我的全部公證費用，還準備作為典型案例對外宣傳。三天后，我懷著感動及感謝之心接過了我的公證書，多年的心愿圓滿達成，那種心情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表達，直到前些天聽到有人說的一句話：“你們永遠不會知道我內(nèi)心的滿足。”突然就感覺扎心了，真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自己內(nèi)心的喜悅和滿足，就只有自己能最深切的感受，但我愿意把它分享出來，讓更多的人與我一起，慢慢體會。在此也真誠感謝為我辦理公證的那位公證員，傾聽我的訴說，也讀懂我的心意，認真的態(tài)度和高度的責任心值得稱贊，我們公務員隊伍的使命是為人民服務，到底什么才是“為人民服務”，這不就是么！

我們總是說人生苦短，正因為短，才更加不能虛度，要發(fā)掘它的價值，尊重它存在的意義。而對于我們每一個人都無法回避的生命的最終歸宿，我們正視它，敬畏它，接受它，如果自己的生命已然足夠豐厚完滿，又有什么不能無悔無憾迎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生命是可以永續(x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