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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甘孜日報    2021年02月05日

   ◎黃孝紀

   如果人生能夠重新選擇,或者真的還有來世。我想,我依然愿意出生在這個貧寒之家,這兩間漆黑的老瓦屋里。

   我家老屋在大廳屋最里面的一個角落,朝南開著一扇小門,在門外的一角墻上,貼著大大小小的許多獎狀,是大廳屋斑駁的黑墻上最亮眼的顏色,也是我母親臉上常蕩滿微笑和榮光的來源。門框門頁已被歲月浸得透黑,要是剛從太陽底下回來,推門進屋時,眼前一片黑暗,待緩過一陣,才依稀在西墻小木窗透進來的日光下,漸漸不甚分明地看見逼仄屋里簡單的陳設(shè):中央一個方形的大磚灶頭差不多占了一半的地面,灶頭上有兩個圓形灶口,一大一小,擱著鐵鼎罐和鐵鍋子。灶頭的后端,緊靠著一張長條形的笨重木桌,高出灶頭一兩尺。南墻和西墻下,各放了一條寬板長凳,狀同木匠的曲尺,與灶頭間僅容坐下曲膝的距離。門后的角落上立著一塊又長又寬的木板,暗紅的面漆已經(jīng)多處剝落,喝茶吃飯的時候,將這木板插在灶桌二指寬的長縫隙里,懸空在灶頭之上,就替代了飯桌的功能。進門的右手邊是一口大瓦水缸,上寬下仄,像一個站立的陀螺,裝了半缸井水,缸口靠墻擱了一塊小木板,放著大小兩只長把竹筒水勺。旁邊一個高大的木碗柜分了三層,上層有兩扇柜門,用來裝剩飯剩菜或其他需要妥善保存的食物;中層有一道能左右推動的木柵欄,里面放置碗筷;下層是一塊寬木板,堆著一應(yīng)什物。四圍墻體和物件觸眼俱黑,樓板木梁更甚,常有烏墨油脂滴落下來,滴在烏黑的灶頭上和長年陰濕的黑泥地面上。

   這間屋子是我們一家人生活起居的主要場所,喝水泡茶,煮飯煮菜,收筷洗碗,烤火取暖,一日三餐全在這里。到了晚上,全家人勞動一天回到家里,屋里點了一盞用墨水瓶子制成的煤油燈盞,母親燒著柴火煮飯煮菜,在葷黃的燈光和火光下,黑色的墻壁和樓板閃著油光。父親坐在長凳上掏出短煙筒吸土煙,姐姐們或坐,或幫著母親刷刷洗洗,我就雙膝跪地,趴在西墻下的長凳上寫作業(yè),屁股緊挨著灶頭壁,這個時候,我可以把煤油燈盞端到我的面前,在濃濃的煤油味道和長長的油煙尾子下,把老師布置的每項家庭作業(yè)都一絲不茍地完成。在整個小學(xué)階段,我的成績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為此,我的語文和數(shù)學(xué)老師們經(jīng)常晚間來村里家訪時,往往要來我家坐坐。在老師的夸獎聲里,我的母親父親笑逐顏開,總要泡上熱茶熱酒,煨燙皮炒花生,做三兩個下酒菜傾情以待。

   灶桌后三兩步遠就是隔墻,旁開一道小門,平素的日子,這道門一直敞開著,以便里屋北窗的光線照進來,補充前屋的亮度。里屋的南墻和東墻緊挨著開了兩鋪丁字床,床下兩端各一條床凳,床板就擱在床凳上,上面再鋪上干稻草和草席。枕頭也是用一捆梳掉葉子的干稻草扎制,像一根枯黃的圓木,在每個床頭的席子下面各放一個。床上靠墻各掛了一根溜光的竹篙子,一家人日常穿用的補丁衣褲就胡亂探在篙子上。被子面是染成藍色的粗糙麻布,已縫了多重補丁,里面塞著舊棉絮。盡管我在學(xué)習(xí)成績上很有優(yōu)越感,但我一直有遺尿的毛病,晚上睡覺之前,我常在姐姐們的奚落和笑話中,自己從床上抱來濕被子讓母親烘烤,一股尿味道頓時隨著滾滾熱氣在屋里彌漫開來,讓我很沒面子。

   里屋西墻的中央開了一扇側(cè)門,通往外面的青石板巷子,盛夏的正午,這扇門敞開著,涼風呼呼地吹進來,又亮堂又涼爽,飯后我們有時就這樣躺在床上躲避酷暑,任憑自家的別家的狗在屋子里進進出出,任憑巷子里人來人往鳥飛雞鳴,任憑陽光一寸一寸地照進門來。側(cè)門處靠墻有一架結(jié)實的木板樓梯通往樓上,樓梯下斜角落里是兩只高大的木淤桶,到了晚上關(guān)門閉戶,一家人坐坐站站嘩嘩地在這里拉尿,空氣里的濁臭要很久方能從鼻孔里消失。但這并不影響我們酣然入睡,相反,很多時候,我夜里被母親叫醒起來拉尿時,兩眼迷糊分不清東南西北,把尿拉在床邊或者墻壁上十分尋常。

   樓上比樓下要明亮多了,這得益于屋頂?shù)膬商幟魍吆臀鲏σ粋€四方形敞口曬樓。樓梯口的一旁也安放了一張木板床,是我姐姐睡覺的地方。此外還擺放了幾個裝衣被的舊木柜,幾個裝紅薯燒酒的瓦酒甕,幾個腌咸菜酸菜的瓦壇子。谷廒在前屋的正上方,與樓板釘為一體,那時比我胸口還高。收割的日子,谷子在禾場上曬干后,我們用谷籮筐挑到里屋,父親就雙腳跨開站在樓梯口的木板上,從樓上放下一條手臂粗的麻繩來,下端打一個比拳頭還大的大結(jié),我們將谷籮筐的棕繩套在大結(jié)上,父親就用力把一籮筐一籮筐的谷子扯上去倒入谷廒,這也是我們一家人全年生活的保障。礱米或輾米的日子,父親再把谷子用谷籮筐小心地放下來。

   樓上還有幾個瓦甕,用來裝花生,豆子,紅薯皮,燙皮之類干物,有的甕里面還放了一些生石灰胚子以防潮氣。過年的日子,瓦甕里的食品就更多了,餅子,糖塊,油炸魚,油炸肉丸子,油炸蘭花梗,油炸套環(huán),油糍粑等等諸物,莫不是我們姐弟的最愛,上樓偷吃這些東西,也就不可避免。母親為了防范我們,常做了記號,然而瓦甕里終究是慢慢空了,誰叫我們那時候肚子里就好像從來沒有飽過一樣呢?我們?yōu)榇顺哪赣H責罵,可是母親從來并不曾認真罵過我們姐弟,有時只是嗔怪著說,早就知道我們一直在偷。

   我上初中那年,家里在村子南面建了半幢新瓦房,比老屋寬敞多了,我們從此便搬離了老屋,老屋沉寂了下來,變得空空蕩蕩。多年以后,父親從村里打電話給我,說村里有人想買我家的老屋,問我賣不賣。我告訴父親,這老屋堅決不賣。

   父母如今又過世多年了,老屋依然還在,比以前愈加空蕩和破舊,但我依然不賣,至少我這一輩子,我是不會賣它的,而且每年我都會抽出時間去看看我的老屋。

   就讓這兩間老屋,依舊在歲月里矗立,慢慢靜享它的天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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