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03月04日
◎彭家河
我曾經(jīng)想看到風的形狀,可它過隙變扁,穿孔變尖,形無定式來去無蹤;我也曾想捕捉風的味道,可是,風靜隱于虛無之中,風動卻帶來的是它處的味道;我也曾琢磨過風的聲音,才知道風本無聲,只是有許多聲音都被風一路帶來又一路帶走……
這樣看來,真好像風勝于無,然而,但風過之處,萬物都有感應。風就如此實實在在的隱身于天地之間,雖然不露真相,但無法不留痕跡。細細想來,在有無之間捕捉風的努力就是接近真相的過程,風貌、風味、風聲都不是屬于風的,風只是一種隱匿的銜接,是通向風來之向的另一個世界的門。
風隱于無形,我想,文字是無力讓它現(xiàn)出本來面目的,我也不必作無謂的嘗試。至于風聲和風味,是不能簡單的理解成風的聲音或者風的味道,更準確的理解應該是風中的聲音和風中的味道。捕風捉影的嘗試,就是分離風中的內(nèi)容的過程,然后抽絲剝繭般接近另一個本來面目。
對風聲和風味的辨別,是在我離開農(nóng)村進入小縣城之后,隨著時間的流逝,五官能感受的落差日益分明,兩者的懸殊愈加明顯,仿佛進入一個聽覺和味覺的荒漠。身處日益膨脹和來不及完善的城市,我成天浸泡在城市污穢的味道和繁雜的聲音之中,只有獨自懷念著風清氣正的鄉(xiāng)下時光。
雖然風的形狀不可看見,但是風經(jīng)過之處,也總有從靜到動的提示。草倒葉飛、云轉(zhuǎn)幡動,這都是風在說它來了??赡茱L還在遠處,我們也能在遠遠的發(fā)現(xiàn)風的腳印。在鄉(xiāng)下,如果站在木格的窗子背后,只要看到對面青山上樹在搖擺、山路上雨衣在飄飛、瓦房上炊煙在扭腰,這些都是在說,那就是風。當然,居住在高高的電梯公寓,隔著雙層的玻璃窗子,也只有那些粗壯煙囪上的黑白墨跡或者花花綠綠的商鋪彩旗,在天空寫著風,如果沒有這些煙囪或者旗號,應該是看不到風的身影的??赐デ盎ㄩ_花落,望天外云卷云舒,本是件簡單的事,然而,要在城市灰蒙蒙的天底下看看云,實在是十分奢侈的想法。當然,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中,沒有誰會停下來靜靜看一會風的來去和風的大小,都是在奔波行走討價還價的間隙,偶爾從鼻翼、肌膚、耳朵間聽聞到風的蹤跡。
風聲或者風味,不能不說,在城市的水泥叢林呆得久了,我們的這種鑒別和品味的能力已經(jīng)明顯降低。謝有順曾經(jīng)在一次講課上說:“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文學作品里聽到一聲鳥叫了?!比欢诂F(xiàn)實中,城市里根本沒有鳥的影子了,即使是農(nóng)村,也由于農(nóng)藥的大肆使用,鳥雀種類也大減。所以說,在城市里,即使是像我居住的這樣的小城,想要聽到一點來自自然的或者天地間本來的聲音,都是十分難得的。在鄉(xiāng)下,春天有花開的聲音,夏天有生長的聲音,秋天有成熟的聲音,冬天有窖藏的聲音。不僅是在一年四季各有側(cè)重,就是在一天中,也各不相同,而且,要在鄉(xiāng)下尋找兩天一樣的聲音都是絕不可能的,每天的同一時段的聲音都各不相同。聽慣了清晨的鳥叫、中午的蟬鳴、夜晚的蛙聲,再面對一早到晚隆隆的車聲和城市里無可鳴狀的紅塵之聲,我想,這必定是一種折磨。當然,這種聲音不需要風都可以傳播很遠,如果再有風的幫助,足以讓一聲長嘯穿遍全城,驚擾都市的夢囈。當然,更多的聲音就如此攪合在一起,匯成一種嗡嗡的城市之音,讓人煩躁。在鄉(xiāng)下,不論是在夜間還是白天,只要聽到一聲雞鳴犬吠甚至雷鳴雨聲,都愿意豎起耳朵尋找半天,即使是目不識丁的老農(nóng)也都會自然而然的想起幾句似懂非懂的詩句或者歌謠:“雨中聞蟬叫,預告晴天到。雷打立春節(jié),驚蟄雨不歇;雷打驚蟄后,低地好種豆?!被蛘咴偌毤毾胂胧悄姆N蟲子在叫,是餓了嗎?還是孤獨了?在熙熙攘攘的大街,有誰會仔細辨認聲音的來處呢?當然,風中的聲音遠不只這些,風經(jīng)過鄉(xiāng)村的每一只耳朵時,都會被細細的咀嚼過濾然后放開,所以聲音就越傳越小,里面包含的東西也就越來越少,越來越純,城市之音卻正好相反。
多年前的一個五月,我在農(nóng)忙時節(jié)回到鄉(xiāng)下,剛下過暴雨,溪里池里水都漲起來了。在那個雨過天晴的黃昏,我坐在青草地上乘涼,陣陣溫和的晚風吹過,風中滿載著布谷的歌唱、蟲子的嘶鳴、還有牛的長調(diào),我突然覺得,這樣的五月,才算是完整或者完美的。之后,我也時常回鄉(xiāng)下去,更多的時候就在春節(jié)前后,直到天黑定了,山里山外全是靜默的,即使有三五家人點燃一串鞭炮,可以響過之后,夜晚更顯得寂靜了。早年一到夜晚,村里家家都關門鎖戶,把自家的東西藏得嚴嚴實實的,防火防盜,但是盜竊案卻時常發(fā)生,小到雞大到牛,都可以一夜之間不翼而飛。幾年之后,村里全是老弱病殘,無縛雞之身手,無呼喊之力氣,然而,村落間再也無盜竊事件發(fā)生。想必那些梁上君子也轉(zhuǎn)向到了城市,放棄了農(nóng)村這塊陣地。我時常在傳回本地的一些消息中聽到撬門公司、斧頭幫這些新鮮的詞語,以及鄉(xiāng)下的青年被抓捕或者擊斃的故事??磥?,鄉(xiāng)下早年的天籟之音已經(jīng)無可逆轉(zhuǎn)的遠去了,風中帶來的不再是那些悠揚清純的鄉(xiāng)音,而是血腥頹喪的哀怨。
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這是古人發(fā)現(xiàn)的絕竅。這也同樣是說,不少聲音都來自異域,是其它秘密的泄漏或者主義的傳播。這一路隨風過來的,就是一個完整世界。如果能把這風中的聲音一一收藏,我相信,鄉(xiāng)下的聲音世界一定比城市的更加溫婉動聽。即使是半夜里傳來外村男女的打罵聲,那也是繪聲繪色的,一定會是個悲哀的女人一陣凄婉哭叫幾聲,然后就是長一聲短一聲的哭訴,在風中,全村都會聽清誰是誰非。等女人在幾聲粗暴的喝斥中停止控訴時,村子里就鼾聲四起。到了第二天,幾乎沒有人再打聽昨夜的糾紛,一切都如同沒有發(fā)生。鄉(xiāng)下人一早起床就要下地干活,還有多少閑暇打聽人家的家事呢?再說,只要沒有死人,也不算多大的事,頭天晚上不是都陳述清楚了嗎?或許當事人已經(jīng)忘了,再打聽只會讓自己難堪了。這樣的情節(jié),在城市的夜晚是不會遇到的,沒有多少聲音能穿透厚厚的混凝土,而且,在轟隆的車聲、歌城的嚎叫和電視上虛假哭鬧的混合物之外,城市已經(jīng)不會有多少清晰的聲音會在風中給大家傳來一個完整的故事。沒有故事性的聲音,有誰還愿意去聽見呢?
視聽能力對于一個人都可能喪失,嗅覺應該不會輕易失去。當然,對于風中味道的觸摸更多的依靠鼻翼,從鼻孔和舌頭經(jīng)過的,都最終回歸到味道。風中的味道,舌頭無需過多參與。風中的味道,在鄉(xiāng)下,更多是花花草草傳出的消息。當然,花要把消息告訴的不是人,而是那些遠遠近近的蟲子,只不過讓人也無意中捕獲?;ǖ南?,風只在以一種更加隱秘的方法傳播,也是一種不可看見不可聽聞的方式進行。因而,在鄉(xiāng)下,一個人的嗅覺是十分靈敏的。
村口人家的飯熟了,村尾的人都知道是什么些菜。如果是在饑餓的年代,就有不少無事的孩子就過去串門了。如果聞見有臘肉的味道,那一定是家里來了遠客,如果是酸菜紅苕的味道,一般也就不會過去守望。每年端午,家家都會用新面蒸饅頭,一大早,村子就全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饅頭香味中,雖然各家各戶還把饅頭扣在蒸籠里,但是只要鼻翼輕微動一下,就知道哪家的包子是肉餡的哪家是菜餡的,還有哪家用的是楊槐花在作瓤。
鄉(xiāng)下,風的味道不僅四季各異,而且一天之中也不斷變換。早上涼、中午熱、晚上冷。當然,如此簡單的詞語是無力把鄉(xiāng)村的風在紙上再現(xiàn)或者描述得原汁原味。但是,在鄉(xiāng)村或者城市,風中味道的差異卻是顯而易見。
如果要向一個嗅覺靈敏的時尚女生打聽城市里的味道,她或許對薄荷、玫瑰、毒藥這些香味可能會準確的辨別,但是讓她走上車水馬龍的大街,讓她在風中駐立,讓她說風中的味道,可能,她只會暈厥。在滿是汽車尾氣、懷揣暫住證的男女的汗味以及傳說中的轉(zhuǎn)基因食品夸張的美味混合的城市味道中,清風徐來只是一個遙遠的書面語言?;氐洁l(xiāng)下,雖然感覺與陶淵明的感覺有點相似,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想必晉朝的車馬之聲無論如何都趕不上現(xiàn)在任何一輛轎車,但是回到鄉(xiāng)下,的確是一片靜寂。遠遠的農(nóng)舍沒入荒草,家禽無影,雜草亂竄,無人顧及的糞池肆意流淌,腐爛的枯草把味道四處揮灑。杏花春雨、桃紅柳綠依舊,可是都早已自開自謝,那些相同的芬芳在濃濃的腐敗的味道中已經(jīng)不可辨別。眼下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陳腐污濁了。
封閉在厚厚的水泥墻里,百無聊賴的想到鄉(xiāng)下的風聲和風味,只有一聲長嘆來作最后的總結(jié)。風中遙遠的聲音和淡淡的味道,正如我刻骨的鄉(xiāng)愁和莫名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