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才

一片頑石，奉作幾案清供；疊石成山，造就園林壯美。石之冷硬清瘦，裹著的是不容被浸染、不愿被塑造的態(tài)度。撫摸一塊塊石頭，如同撫摸一件件遺留千古的往事。從女媧煉石補(bǔ)天到精衛(wèi)銜石填海、從徽宗愛石成殤到乾隆靈璧“天下第一石”、從孫悟空橫空出世到賈寶玉華麗降生……如此等等，有史可考、有物可證、有文可讀、有圖可鑒的石文化，構(gòu)成了中國文化的洋洋大觀，放射出華夏文明的燦爛光華。

管窺五千年中華文明，不知道《史記》“軒轅賞玉”“舜賜玄圭”“臣貢怪石”以及《闞子》“宋人得燕石，歸而藏之，以為大寶”和《禹貢》“徐州貢泗濱浮磬、青州產(chǎn)怪石”是不是關(guān)于華夏祖先玩石的最早記載，然而從“殷商用靈璧琢虎紋石磬以供宮廷之樂”、“武王滅紂得寶石萬四千佩玉億有萬八”、“秦始皇建阿房覆壓三百余里廣植奇木怪石”、“漢武帝造上林四百里奇石點(diǎn)綴假山真水”的傳說，足見古人愛石之熱烈。以我研究之淺薄，自然不能考證出中國人玩石具體從何時開始，但對古往今來文人雅士為石如癡如醉、鴻儒碩彥為石著文賦詩的例子，還是可以信手拈來的。說起古代的“愛石達(dá)人”，我以為非卞和、陶淵明、白居易、米芾、蘇軾這幾位大佬莫屬了。

春秋時期楚國奇石收藏家卞和，在家鄉(xiāng)的荊山腳下采到一塊“落鳳石”獻(xiàn)給楚王，雕琢成“和氏璧”，成就“完璧歸趙”的故事千古流傳?！昂褪翔怠北恢袊糯?30余位帝王收藏1600余年，創(chuàng)造了奇石收藏時間最長的世界紀(jì)錄。東晉大文人陶淵明，不堪政治腐敗，毅然去職歸隱，“采菊東籬下”之余，經(jīng)常坐臥于菊花叢中縱橫丈余的天然大巖石上賞菊、飲酒、賦詩。在陶大文人看來，這塊菊花叢中的大石頭具有醒腦提神激發(fā)靈感的功效，于是就給它取名為“醒石”。我們無需去考究陶大文人之所以能創(chuàng)作出那么多千古名篇，到底與這塊大石頭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但由此可以看出他對石頭的熱愛倒是千真萬確的。陶淵明以自然石為欣賞對象，被奉為開創(chuàng)“賞石先河”的鼻祖，宋人程師孟有詩云：“萬仞峰前一水傍，晨光翠色助清涼。誰知片石多情甚，曾送淵明入醉鄉(xiāng)。”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深愛太湖石，是唐代賞石鑒賞方法的創(chuàng)始人。他在《太湖石記》中說，“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退任后，白居易將自己收藏的五方太湖石運(yùn)到香爐峰遺愛寺西面，臨石建二室四窗的草堂作為自己垂暮之年的安身之處，并詩云：“弄石臨溪坐，尋花繞寺行，時時聞鳥語，處處是泉聲?！彼未髸嫾颐总酪簧檬?，精于鑒賞。任無為監(jiān)軍時，見衙署內(nèi)一立石十分奇特，高興得大叫起來，說，“此足以當(dāng)吾拜?！彪S即換上官衣官帽，手握笏板跪地便拜，并尊此石為“石丈”。后來，又聽說城外河岸有一奇丑怪石，即令衙役移進(jìn)州府衙內(nèi)。米芾見到這塊石頭后大為驚奇，得意忘形跪拜于地，口稱，“我欲見石兄二十年矣！”米芾愛石如此，后人稱之為“石顛”。石顛愛石貴在其高度，他綜合自己的經(jīng)驗(yàn)提出“皺、廋、透、漏”四字賞石原則，至今被人遵循。與米芾同時代的北宋大文豪蘇軾，為北宋愛石家的代表之一，所著《仇石筆記》中有大量的愛石詩及愛石紀(jì)事。蘇軾在黃州任職時，發(fā)現(xiàn)“齊安江上往往得美石”，“溫潤如玉，紅黃白色，其紋如人指上螺，精明可愛”，但很難得到，只有在江邊嬉戲的孩子們?？擅健Ｋ阆肓藗€好主意，用糖塊和小孩交易。這樣，蘇大文豪先后換得美石二百八十九枚，“大者經(jīng)寸，小者如棗栗菱芡?！边€特意用古銅盆注水供養(yǎng)，時常玩賞，怡然自得。晚年的蘇軾愛石更甚，1092年他的表弟德儒送他嶺南雙石，“一為綠色，一為白玉，山巒迤邐，有云穿于山脊。”蘇軾借用杜甫“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洞天”詩句將其命名為“仇池石”，每每觀賞時都自豪地說，“仆所藏之仇池石，稀代之寶也?！?093年，蘇軾被流放惠州途經(jīng)九江湖口，在湖口人李正臣家中看到“壺中九華”石，準(zhǔn)備以百金的高價購買，但苦于自己當(dāng)時的流放身份而不得不痛心放棄，只好賦詩一首安慰自己。即使這樣，蘇軾仍然對那方“壺中九華”石一直念念不忘。直到八年后的1101年，哲宗駕崩，藝術(shù)天賦極高的趙佶繼位，蘇軾得以恢復(fù)名譽(yù)，回鄉(xiāng)途中再到湖口，然而那塊石頭卻早已被別人買走了。遺憾之中，蘇軾又賦詩一首，不久辭世。蘇軾愛石直到生命終結(jié)，可謂是對石頭忠貞不渝了。

古人愛石尚且如此，今人玩石又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呢？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自1990年7月“中國首屆觀賞石理論研討會”確立“觀賞石”一詞以來，早已有上百萬的國人加入到了觀賞石收藏的行列之中。放眼當(dāng)今的玩石狀態(tài)，實(shí)在是中國有賞石史以來最繁榮、最蓬勃的了。成百上千種新石種被開發(fā)出來。各層次的賞石團(tuán)體、賞石展覽如山巒起伏連綿出現(xiàn)在神州大地。以交易奇石為特色的市場幾乎遍及全國各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廣西柳州，其客流量、日交易量在全國首屈一指，山東臨朐、安徽靈璧、江蘇東海的觀賞石市場也十分壯觀，廣州、上海、南京、南寧、濟(jì)南、桂林、北京等地的奇石專營企業(yè)、專賣商店和特色集市中不乏有跨地區(qū)、跨國籍的交易活動，而近幾年四川溫江連續(xù)舉辦的奇石展也是頗具規(guī)模和影響的。

歷史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有那么多百姓大眾玩石。與古人玩石不同，今人玩石造就了石頭商業(yè)。當(dāng)然，古代也有石頭買賣，但這種買賣是依附于石頭文化上的，今天的石頭商業(yè)只是商業(yè)本身。過去的石文化僅僅屬于少數(shù)人，屬于權(quán)貴階級和文人雅士，成就的是帝王石和文人石?，F(xiàn)在是大眾在玩石頭，玩的是大眾石。從帝王石、文人石過渡到大眾石，一塊自然之物，已清清楚楚地展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巨變。古人賞石的對象主要以園林石或園林石的衍生品為主，賞石藝術(shù)主要屬于園林藝術(shù)的一部分或延伸部分，雖有相應(yīng)的供石理論，但也屬于大園林藝術(shù)的一個分支。古代的供石一直沒有像青銅器、陶瓷、書畫、古家具那樣，成為古玩家們賞玩、收藏的大項(xiàng)，一般只能劃入雜項(xiàng)類，在古人古玩圈里的影響范圍并不大。今人將石頭搬入室內(nèi)，放進(jìn)廳堂，配上燈光，與石對話、向石傾訴，凝視燈光下奇石的形狀、質(zhì)地、色彩、花紋，展開想象的翅膀。古人賞石在室外，有飛鳥、落花、流水、清風(fēng)的陪襯；今人賞石在室內(nèi)，是在燈光下營造一個全封閉的極其寧靜的環(huán)境，讓心靈進(jìn)入一種“大音希聲”的狀態(tài)，“傾聽”奇石無言地訴說大自然滄桑巨變、江河翻滾的往事……

在我看來，奇石是自然散落人間旳美，是無聲的詩，是不朽的畫?？鬃訛槭鴺?，杜甫為石而醉，白居易為石而癡，米芾為石而顛，曹雪芹為石而嘆……我和周華為石而不辭辛勞，不惜花掉大量的業(yè)余時間穿梭于高山、峽谷、河灘之間，只為融身大自然的那種舒暢和偶然尋得一方心儀石頭的那份喜悅。一塊滿目瘡痍的奇石，歷經(jīng)億萬年的磨難、承受無數(shù)次火與水的洗禮，如今猶如一位什么苦難都沒有經(jīng)歷過的老者，默默地注視著你、凝望著你，好比知心的智者靜靜地勸慰你平和面對世事萬變、拋棄貪婪欲念、放下浮躁回歸本真。全身心地沉浸在奇石智者的撫慰里，生命的煩惱于無聲處已煙消云散。

正所謂，得石者福，玩石者樂，品石者壽，藏石者福祿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