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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滅的生命火焰

甘孜日報    2021年10月22日

◎嘎子

他又上路了。

一如他青春年少時期,滿懷對理想最純貞無瑕的追求。那是一個多么深刻、飽滿又豐碩美麗的精神世界呀!那時,他從省城最有名的科技大學畢業(yè),學的是工程力學??伤麅刃南蛲氖且粋€美麗如高更的塔西堤島樣的世界,那里有地球與宇宙空間最為豐富的情感與色彩。就像他那時最愛讀的《月亮和六便士》。他身在省城,有別人羨慕的大學教書工作和生活,可誰也阻擋不住他對理想生活的渴望。他向往過西沙,那里水天潔凈,像夢一樣的美麗,也像夢一樣的會破滅。最后,他還是義無返顧地去了高寒的羅柯馬草原。只為理想中的塔西堤。

我相信,這次他也一樣,義無返顧地拋下塵世間留戀的一切,大步去了他一直都在追求的理想世界……

其實,我與他交往很少,在我的記憶中與他見面的也只有可數(shù)的幾次,多在《貢嘎山》文學雜志舉辦的筆會上。

第一次,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貢嘎山》雜志社在姑咱鎮(zhèn)林業(yè)局舉辦筆會。是個夏天,緊靠大渡河流域的小鎮(zhèn)姑咱很燥熱。詩人列美平措對我說,姑咱街上那個禮堂里有舞會,他剛認識的畫家朋友劉洵要去演奏,他叫我跟他去。他說,在那里可以給我介紹幾個文學朋友,他們對藝術的追求比我們更癡心。

小鎮(zhèn)的夜晚,有大渡河岸刮來的絲絲涼風。不遠處的禮堂,傳來舒緩柔情的薩克斯風樂聲,把我們吸引了去。大廳里早就擠滿了人,他們大多坐在四周的椅子上吵嚷著什么,廳內沒幾個跳舞的人。我一眼就瞧見了那個吹奏薩克斯風的長臉男人,半靠著舞臺頭耷著,吹奏得如癡如醉。列美說,他就是劉洵,在康巴大學教美術。他彈奏吉他更棒,今天怎么沒彈吉他?緊靠著劉洵的那個長發(fā)飄飄的男子吸引了我,看起來很年輕,清矍冷俊的臉有些蒼白,他給列美點頭打了個招呼后,就瞇上了眼睛,沉入劉洵吹奏的柔慢的樂曲里,臉色漸漸有了些紅潤。一曲吹奏完,他睜開眼睛,有些埋怨地說,這里太吵了,這么好聽的曲子卻讓人渾身都不舒服。劉洵笑了,說他也沒法,受別人邀請來幫忙的。想聽,就來家里,只吹給他聽。他笑了,說我還是喜歡聽你彈奏吉他。演奏者最喜歡的就是知音。他回頭用火熱的眼神看我們,問我們他說得對不對?

列美對我說,他就是楊丹叔,跟陳光文一起闖到雪山腳下的那片叫羅柯馬的草地,現(xiàn)在正準備調到甘孜報社。陳光文我認識,一個熱情又直率的青年詩人。列美給我講了楊丹叔,他是個梵高一樣渴望生命、自由與情感的人,一個真正的詩人。

那天,他沒說多少話,那張俊俏的臉也很少笑。列美向我介紹他時,也只是點點頭,瞧著有些傲慢,有些冷漠。

列美說,哪天帶我去康巴大學的劉洵家,我會在那里看到另一個丹叔。

我們去康巴大學畫家劉洵的家,是在另一個晚上。那天,列美帶著我去劉洵那里看錄像。那個年代,還沒有碟片,只有錄像,且很難找到有藝術品位經(jīng)典影片。列美說,我該去劉洵的畫室看看,他畫的那些畫才是真正的畫。他說得我心里一陣慚愧,因為我也愛用各色水粉在紙上涂涂抹抹。我畫的那些東西,根本就不能叫作畫。

劉洵的畫室和客廳不大,擠滿了學生模樣的人。劉洵在廚房洗一堆碗筷盤盞,客廳里的人圍著一幅精細的人體素描評點,不時響起哈哈的笑聲。我瞧見了他,就是在舞廳里一臉深沉地聽劉洵演奏的那個長發(fā)青年,他頭高仰著,笑得很爽朗。他穿一件寬松的麻制半袖的體恤衫,臉膛由于興奮而涌起了一層潮紅。他指著畫對那群學生說,這幅你們老師教學用的范畫,傾注了他的火熱情感。那種發(fā)自內心對美的熱愛,就在這一條條描繪輪廓的起伏細微的線條上。這些水波似的細條,不僅僅是為了表現(xiàn)女性身體的柔美,也是情感的抒發(fā),內心琴弦的顫動。說實話,瞧著這些細膩波動的線條,我想流淚。

列美說,丹叔你別給這些娃娃們談詩了,他們聽不懂。他急了,跳起來說,我沒談詩,我談的是畫,教他們怎么去欣賞劉洵的這幅畫。他的頭發(fā)瀟灑地飄飛起來,我注意到他的眼睛,那對不很大的眼睛在燈光下清亮極了,似有一團滾燙的東西在里面燃燒著。對的,就是這樣的一雙眼睛,盯著你時,你會感覺到有一種火烤似的熱。

后來,學生們回教室或宿舍去了。我們圍著很小的彩色電視看那個不知放了好多遍,且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的錄像片。那是部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的美國影片,改編自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我早先也聽作家高旭帆講過這片子,說是由著名導演菲利普·考夫曼創(chuàng)作的獲得過戛拉金獎的影片。我們跟著那些模糊不清的畫面,走進男女主人公在情與愛、性與本能,還有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設下的重重阻礙,專制的黑幕與對自由渴望的苦心掙扎與沖突里。看完整部影片,我們都一聲不吭,只有不時的嘆息與濁重的喘氣聲。丹叔捂住胸口說,哎喲喲,看了好多次,每一次都是這樣激動,讓人受不了。接著,他笑了,臉上顫過一絲羞澀。他說,這才是好的電影,才是好的藝術。我們活在世間,哪個不是這樣呢?性與愛是上帝留給人類最美好的東西,但不是讓你輕輕松松就能獲得的東西,你得在人世間的混沌里苦苦掙扎尋覓拼奪。可能都會受傷,你撫痛的時候,就是你覺醒的時候??上У氖?,我們大多數(shù)人類,把日子過得太平常了,感受不到這些,以為這只是本能。

那一天,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誰,而我除了列美的介紹,對他也不熟悉??伤臒崆樗苹?,且像詩人一樣爽直沖動的模樣就這樣留在了我的心里。那一天,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一雙不很大卻清清亮亮充滿激情的眼睛。記得他聽了列美介紹后說知道我,還認識我老婆一家,他們都住在州政府后山上。

那天之后,我再一次見到他,已是二十年后了。還是《貢嘎山》雜志社舉辦的筆會,在大渡河岸的大崗山下,那里在修一座大型水電站,筆會就在電站工程的總部里開展。

這二十多年的時間與空間里,我們雖說曬著同一輪太陽,卻朝著不一樣的方向生長。我依然是那個碌碌無為,讓世俗的喧囂淹沒而不能自拔的人,而他依舊按著他的理想追尋與搏取。那一天,我突然收到他郵來的一大迭甘孜報改版后的“康巴周末”,那些版式與內容都讓人耳目一新,讓人能感覺到一股先鋒文化的沖擊,更難得的是,還不失本土民族文化的氣息。他郵寄來報紙,卻沒有任何信件。我知道了他的用意,不僅僅把我當作一個能理解這樣辦報的知音,更要我用寫作來支持他。我說,拿到手里的不是一迭報紙,而是一束熾熱的陽光,那是一個不停追求的夸父用雙手摘下的陽光??吹娇刀ǖ奈挠褌冞€在用飽滿的激情抒寫,還沒讓金錢與物質銹蝕,我除了羞愧,也很感動。

大崗山筆會上,他的變化有些大,身材有些發(fā)福,那頭瀟灑飄逸的長發(fā)也剪短了,額頭顯得飽滿光滑。他不像個詩人,更像個內涵豐富的睿智的教授。只有那雙細長的眼睛還火辣,瞧著你時似乎能把你潛藏的一切丑挖出來熔化掉。記得,他不大同大家一起喧鬧,會議休息或飯后去逛田園。他說,他來這里是因為報社有任務,要安排和組織報道和約稿。我看他忙來忙去,指揮著幾位年輕的小記者,又很像一個辦事果斷干練的主管。

盡管他收斂低調,我還是感覺到了,他身上有種明亮的氣場,能讓所有接近的人自動上調一個頻率。在一次小組討論會上,他談了一個寫作者怎樣沖出世俗的阻礙,以一顆對生活的真實近似宗教一樣虔誠的情懷,來表達自已的思想和感情。只有最真實的情感和對純凈的美好事物的追求,包括對最本質的人性的追求,才能完成一個藝術家的使命。他沒有激動,說話聲也平穩(wěn)靜氣。好些人都親切地叫他丹戈老師,把稿子交給他審閱。他都很有耐心地讀著,指出稿子里的不足。有時他很生氣,大聲說,你的稿子里到底想寫什么?難道連一點點屬于自己獨立思考和靈魂都沒有嗎?我讀著感覺不到血液的波動,靈魂的歌唱,只有一堆看著好看的文字,它還是有生命的東西嗎?他說,寫作就是創(chuàng)造一個你自己,你的生命一定就是它的生命。

我默默地聽著,只有這時,我才感覺到過去的丹叔依然沒有變。反而是生活的閱歷和對中外文化的修養(yǎng),使他更成熟了。

也就在那個早晨,我接到康定朋友的電話,說他走了。

我拿著電話沉默了好久,怎么也想不通。剛剛讀到他發(fā)表在《當代國際漢詩》上的那首充滿著生命與靈魂禮贊的長詩《時間的舞者》,這樣熱愛生命熱愛人世間最純凈情感的人,怎么能走呢?悲痛和傷心著,沉默和思考著,那一刻盡量不去想世間欲俗對“走了”的說法。其實,我們根本就不理解他,從來就沒有讀懂過他的《時間的舞者》。他說過,高更在孤獨的內心中,在南太平洋的天幕下,終于看清了他的前定:高更在走向了靈魂與永生的時候,也走向了他人生的終點和天邊外的墓地。他說過,對于藝術家來說,生命唯一重要的,在生命火焰還在大地上燃燒時,火焰本身比墓地里的故事更加美麗……

我們只知道他行走的方向,永遠也猜不透他走到了哪里。今天在哪里息腳,前方還有多遠。就像追逐太陽腳印的夸父,太陽不滅,他將追逐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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