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10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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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貴平
“跑馬溜溜的山上,有座溜溜的城。多情的藏客,愛著家中賢妻,思念遠方卓瑪。賢妻卻不恨卓瑪,同桌共飲酥油茶……”
《康定情歌》,是高蹈于世界音樂蒼穹的一道炫目絕響。但很多人不知道,這首著名情歌,竟是由甘孜州古老的“溜溜調”演變而成的。目前在整個甘孜州,能唱這種最純正溜溜調的只有一人,他就是毛云剛老人。
不久前,我和幾個朋友自駕去康定木格措游玩,后來到爐城鎮(zhèn),聽說這里有個老人跟著名的《康定情歌》頗有淵源,大為驚喜,很想去看看他。那天下午,我在當?shù)嘏笥训囊龑拢瑏淼綘t城鎮(zhèn)南無村三組,找到了這位在康定家喻戶曉的農民歌手。
李家大姐張家大哥有原型
毛云剛家位于一面土坡上,是一個典型的藏族農家小院,周圍種植花草蔬菜。毛云剛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康定農民,皮膚黝黑,身高170左右,由于長期勞作的緣故看上去背有點駝。他生于1949年,先祖在川藏線茶馬古道當過趕馬人,主要用牦牛運輸從康定經雅江、理塘、巴塘、左貢、芒康、昌都到拉薩的藏茶。他的父親也做過十多年馬幫,唱得一口好民謠。毛云剛打小隨父學藝,14歲獨立表演,是目前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康定溜溜調”的傳承人。
別看毛云剛是個七旬老人,他記憶力超強,動動腦子,就能唱千余首康定民歌,演唱時可見物唱物、見人唱人、見景唱景,隨口飆出幾句都生動有趣,年輕時他被鄰里鄉(xiāng)親稱為“情歌漢子”。
毛云剛居住的南無村三組,就在爐城鎮(zhèn)附近的半山腰。看到我們從外地來看他,特別開心。進屋后,他先讓家人端來熱騰騰的酥油茶請我們喝,笑著說:“想聽康定情歌和溜溜調吧!讓我先講一講酥油茶中的愛情故事如何?”
毛云剛說,酥油茶里凝聚著一段羅密歐和朱麗葉式的浪漫愛情。很早以前,兩個部落土司的子女文頓巴和美梅措深深相愛,但他們的家族互為仇敵,美梅措的父親派人殺害了文頓巴。在為文頓巴舉行火葬儀式時,美梅措突然跳進火海,以身殉情。兩人死后,美梅措的靈魂變成茶樹上的茶葉,文頓巴的靈魂飛到羌塘變成鹽湖里的鹽。每當藏族人打酥油茶,茶和鹽再次相遇,融為一體,不離不棄。
接下來,毛云剛書歸正傳。
按毛云剛的說法,溜溜調產生于清乾隆年間,當時,爐城鎮(zhèn)有遠近有名的八大寨子。那時,大伙無論是趕馬運貨、修建驛道,還是下田干活、婚嫁喪葬,都喜歡唱這調調兒。
溜溜調有長調短調之分,長調悠揚動人,短調朗朗上口,其歌詞、韻律與后來的《康定情歌》差不多,但在一些裝飾音、尾音和節(jié)奏、輕重上更顯悠揚婉轉,更有川西草原的“土味”。
毛云剛說,溜溜調與《康定情歌》結緣有個真實故事:清朝末年,四川滎經縣有個叫張自才的男子,隨他當馬幫的阿爸來到康定做生意,一天他認識了十八歲的漂亮女孩李桂英,李是北川人,很小也隨阿爸來康定賣涼粉。
滾滾折多河,攜帶著高天的空曠和山野的氣息穿城而過。河畔,俊朗壯實的張家大哥和美麗溫柔的李家大姐經常唱著溜溜調約會。金風送爽的黃昏,兩人拉著手兒爬上跑馬山。秋夜,山風吹拂著他們青春勃發(fā)的身體,彎彎的月亮勾起愛的欲望,白樺林里,兩人越走越近,相擁入懷,喜鵲兒嘰嘰喳喳從他倆身邊羞澀地飛走了……
那以后,帶著高原粗獷氣息的溜溜調,滲和了四川漢族民歌婉轉韻律的“康定情歌”,開始響徹在川西北高原,響徹在華夏大地。
“教”譚維維等明星唱《情歌》
毛云剛告訴我們,要說唱溜溜調,他的先祖是過去康定八大寨子中唱得最棒的人。溜溜調里,有很多是趕馬人在驛道運茶時即景生情創(chuàng)作出的,大伙覺得好聽,就你唱我唱傳了下來,唱到毛云剛這一輩已是第六代了。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毛云剛本來在爐城鎮(zhèn)有個正式工作,因他過于入迷唱歌,加上那些年溜溜調被視為靡靡之音,他丟掉了鐵飯碗。但他并不后悔,回農村后仍邊勞動邊唱民歌。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毛云剛在康定的一次歌詠大獎賽中,被請去演唱《十二杯酒》與“溜溜調”。雖是仗著酒興唱了兩首,可他一鳴驚人,驚艷四座,大伙兒聽傻眼了,很快家喻戶曉。以后,村子里遇到紅白喜事,都要請毛云剛出山,唱幾曲溜溜調。
毛云剛沒把溜溜調的舞臺局限在家鄉(xiāng)康定。這些年,只要有機會,他就走出去,在更大的場合一展歌喉,有幾次他還來成都吟唱過。
1988年夏,毛云剛和著名藏族歌手亞東一道,在跑馬山上引吭高歌。亞東被譽為“高原歌王”,聲音嘹亮高亢,渾厚清晰,之前他就很喜歡唱藏族情歌《十二杯酒》,但在長調上有些拿不準。毛云剛和他喝了幾回酒,很喜歡這個性情直爽的小伙子,耗了幾個晚上耐心教他?!皝問|后來的成名曲兒《康巴漢子》《卓瑪》,都有咱溜溜調的味道呢——他很快火了?!泵苿傉f。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一天,成都女歌手譚維維專程從成都來康定,找毛云剛請教《康定情歌》的原生態(tài)味道。那時譚維維還不怎么出名,她請朋友開了十多個小時車來到康定,提著禮物,滿頭大汗爬坡上坎,在南無村找到了毛云剛。
毛云剛見這女娃子人實誠、機靈,對演唱又很用功,樂了,他先是讓她唱了幾句四川民歌,覺得她基礎還扎實,就教了她七八首溜溜調,尤其在長調的輕重緩急上,他把老底子都抖光了。
2015年12月25日晚,“康定溜溜調”非遺項目走進北京衛(wèi)視大型文化傳承節(jié)目《傳承者》。節(jié)目中,毛云剛代表四川康定溜溜調唯一的傳承者,攜手女歌手龔琳娜登臺演繹了原汁原味的《康定情歌》。兩人將康定溜溜調與黔東南民歌結合起來,一個粗獷,一個華麗,一個陽剛,一個陰柔,珠聯(lián)璧合演繹出別樣風味,觀眾聽得連連喝彩,掌聲不息。節(jié)目最后,毛云剛站在舞臺上,面對黑壓壓的觀眾有些不知所措,他噙著淚水說:“謝謝大家喜歡溜溜調。我希望這古老的山歌會傳承下去,傳遍全國乃至世界各地!”
“溜溜調不能丟失在我手頭”
要將溜溜調傳承下去,當然得有合適的接班人。
很早以前,毛云剛就成了康定城的名人,為了傳承下去,他最早是把溜溜調傳給了他的小女兒毛發(fā)雨(音)。
毛發(fā)雨是個漂亮的八零后妹兒,個子窈窕,容貌俏麗,她的聲音清亮干凈,如山泉叮咚。女兒性格開朗,曾多次憑溜溜調參加甘孜州山歌賽并拿過大獎。當年她在康定某賓館,還經常應邀給貴賓唱溜溜調,名氣也越來越大。
毛云剛是個細心的父親,他怕女兒唱溜溜調唱不出最好的味道,就經常跑到那家賓館幫她把脈指導,比如當女兒唱到“李家溜溜的大姐”時,他會指出她哪里該把聲音拖長放低,哪里該轉個彎兒。他還經常忍不住“越俎代庖”直接開唱。每次老人家一來,那家賓館的老板就笑嘻嘻地像待明星似的看座、敬茶。
除了女兒,毛云剛還將溜溜調教會他的幺兄弟毛云清唱。毛云清小他七八歲,嗓子很好,以前也唱過民歌。毛云剛自己,還不定期地在南無村小學開辦培訓班,教孩子們唱溜溜調?!拔也幌M献孀诹鱾飨聛淼臇|西,丟失在我手頭呀。”他說。
每每家里來了客人,毛云剛都要抱出一本發(fā)黃的手抄歌本給大家看。這是他耗時三年多整理的1300多首康定民歌?!拔抑挥谐跣∥幕?,不懂創(chuàng)作。但我記性還算好,這些溜溜調是我一邊唱一邊憑腦殼‘摳’出來的?!泵苿傉f,“幸好,有個湖北小伙子還幫我謄寫了不少?!?/p>
原來,2012年夏,一名來康定旅游的湖北小伙提著兩瓶酒找到毛云剛,請他唱溜溜調。小伙子說他失戀了,他想從毛伯伯這兒聽到原汁原味的《康定情歌》,不然他活不下去。毛云剛苦笑著給小伙子做思想工作。那天他一高興,喝了四五杯白酒,一口氣唱了十來首溜溜調。哪知湖北小伙子“得隴望蜀”,又跪求毛云剛教會自己唱,還主動提出幫他抄寫歌譜。好家伙,每天早上九點,小伙子跟上班似的準時從客棧來到毛家,幫他謄寫,這一謄就是半個月,前后抄了900多首。小伙子離開的時候,毛云剛過意不去,硬是塞給他1000元作酬謝,還送給他幾盤溜溜調VCD碟子。另外有些曲子,是毛云剛在爐城鎮(zhèn)東一個西一個請字兒寫得好的朋友,幫忙抄寫的。
當然,毛云剛溜溜調里的“康定情歌”,跟我們現(xiàn)在聽到的《康定情歌》還是不太一樣。他說,《康定情歌》原名叫《康定巷情歌》,歌詞是這樣的:
“跑馬山上青松林,這方有我心上人。天上又下罩子雨,這個姻緣天鑄成。跑馬山上一朵云,端端照在康定城。李家大姐一枝花,張家大哥看上她。一來看她人才好,二來看她會當家。郎才女貌都雙全,跑馬情歌代代傳……”
那天在毛云剛家,這“老頑童”樂呵呵給我們露了好幾手。他清了清喉嚨,喝了口普洱茶,略一凝神,隨口唱了八首康定民謠。唱歌時他多用溜溜調兒作襯詞,其中《跑馬歌謠》《對岸之歌》《十把扇子》都與《康定情歌》風格十分相近。
比如,有一首《跑馬歌謠》就很有意思:
“跑馬溜溜的山上,有座溜溜的城。多情的藏客,愛著家中賢妻,思念遠方卓瑪。賢妻卻不恨卓瑪,同桌共飲酥油茶……”聽得我們一愣一愣的:這藏族“賢妻”也太有包容之心吧?
毛云剛笑著解釋,當年茶馬古道上的背夫辛勞跋涉,走南闖北,眼界和視野都變得很寬廣,加之沿途山川深谷,激流密林,野獸出沒,人隨時有生命危險,男女其實都想得開,相處好了,經常待一塊兒喝茶吃飯,也不排斥同床共眠?!跋驴嗔Φ娜耍瑳]有那么小肚雞腸,更沒有電視劇那些婆婆***糾葛。愛就愛,恨就很,干脆得很。”他說。
毛云剛還說,“康定過去是茶馬古道的重要驛鎮(zhèn),四面八方來的人多,方言也多。其實康巴地區(qū)的方言大致相同,都有端端、人才好、會當家、月兒彎彎這些復綴詞兒,聽起來很有味道……”
對“跑調”的《情歌》不以為然
“好好一首民歌被改得不倫不類,可惜?!闭f到經典的《康定情歌》這些年出現(xiàn)了繁雜的演唱版本,毛云剛頗不以為然。
的確,《康定情歌》今非昔比,出于時尚流行所需,它已被大大小小的音樂人改編成很多種版本:搖滾的、說唱的、美聲的、通俗的、民族的、古典的、五音的、七音的……在毛云剛看來,這些,沒幾個是保留了原味的《康定情歌》,聽起來怪怪的,他認為傳唱不下去。
毛云剛說:“我對現(xiàn)在年輕娃娃唱的流行歌不大懂,更談不上喜歡,我還是喜歡咱家鄉(xiāng)的溜溜調。記得小時候聽父親或鄉(xiāng)親們對歌,雖然有些詞兒聽起來不是太雅,可每一首都是對生活、對大自然最真實的反映,人們見山唱山、見水唱水,路上遇到個喜歡的姑娘也要唱歌。那才是生活,真正的生活。那種隨時能聽到歌聲的日子,過起來才有味道呢?!?/p>
“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啊……”優(yōu)美浪漫的《康定情歌》,總是給人無限遐想。
《康定情歌》是一首有故事的名歌:1941年,日軍發(fā)動太平洋戰(zhàn)爭后,音樂教員吳文季入川后,來到戰(zhàn)略物資中轉站康定,準備參加去緬甸作戰(zhàn)的中國遠征軍。吳文季當時是個文化音樂教員。1945年春,他在爐城鎮(zhèn)折多河畔散步時,無意中聽到一個馬夫在哼唱一種調兒,悠揚滄桑的旋律,既好聽又裝著故事,這很快引起吳文季的注意。吳上去叫住那人,才知道哼唱的是溜溜調民歌,便請他編唱幾句,又整理加工,最終有了《康定情歌》的雛形。
吳文季最初是把這首歌定名為《跑馬溜溜的山上》,為了更鮮明地表現(xiàn)康巴人的婚戀高度自由,他還添上“世間溜溜的女子任你溜溜的愛喲,世間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的求喲……”的詞兒。還有個說法,吳文季借用了著名川籍詩人吳芳吉《婉容詞》里“世間的女子任我愛,世間的男子任你求”的句子,更顯深情執(zhí)拗。
這首定名《康定情歌》的四川民歌,響徹在川西北高原,溫暖了一代代青年男女,催生了一個又一個愛情故事,最終被推上中國和世界的音樂舞臺。上世紀七十年代,《康定情歌》隨美國“旅行者二號”太空船升空播放。上世紀九十年代,又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全球最具影響力”十首民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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