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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灶的光陰書

甘孜日報    2022年09月15日

◎宋揚

這個土灶立在一畦蔬菜里。地是宅基。地的主人已搬走進城。撿荒地種的村人懶得移走它,那需要花不少氣力。

土灶曾把炊煙送上青云,把草木灰送進田野,把一代又一代灶前人送進土地中的某間幽室。土灶有些木然,它不知道自己的歸宿在哪里。順其自然,土灶原地坐化,安靜地,自己成了自己的墓碑。墓志銘寫滿土灶的尊嚴、輝煌以及有人在此生活過的證據(jù)。

那些年,風橫七豎八,從煙囪口鉆進來,給土灶做過一番關于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描述。土灶有自己的語言,在柴禾噼噼啪啪的炸裂聲中,土灶“嚯嚯”催逼煙和火往煙囪口沖——那些薄煙似乎真信了風“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蠱惑。

土灶喜歡這種干脆、直接、刺刀見紅的搏殺——粗壯板扎的木棍、竹筒等好柴禾是刺激土灶腎上腺素噴涌的對手。如最偉大的斗士遭遇最狂猛的野獸。土灶把根根好柴禾嚼爛成一堆堆碎末、一堆堆草木灰。被土灶超度的好柴禾化作屋頂繚繞的炊煙,它終于看到了藍天、白云和老宅前搖曳的花朵。

稻草、穗殼……一灶無欲無求的孬柴禾會磨鈍土灶的斗志。煙凝滯,笨重,不往上走,或賴在灶膛盤桓,或躲進灶膛某個有坑洞的角落,或亡命于灶體的絲絲裂縫。孬柴禾終于在土灶胸腔瘀積起厚厚一層煙土,像濃痰黏附了抽旱煙的老頭可憐的肺腑。

土灶臺外圍往往抹一層水泥砂漿,猶如給土灶本已肌肉鼓起的身體固了一層鐵盔甲。土灶是一座土坯房除曬壩外唯一用得著水泥的地方。雨水裹挾泥漿、腐草覆蓋一塊曬壩不留任何商量余地。更多的土從曬壩四周爬進來,曬壩很快又成了一塊土。土灶齊腰高,匍匐的泥土想要站起來征服、同化一個土灶,并不是一件手到擒來輕而易舉的事。

花已向晚的季節(jié),老宅旁,燦爛飄落,土灶早已被人遺忘卻渾然不知。多少天過去了,多少年過去了,已沒有一星柴禾為它點燃,已沒有一粒糧食等待它去煮軟,甚至,連那座曾為它遮風擋雨的老房子都已矮成一灘泥土,變作一塊菜地。然而,土灶沒有放棄對時光的抵擋,如同“我們都是木頭人,說話不許動”的游戲早已結束,卻沒有得到散場通知而依然蒙面站立癡癡不動的孩子。作家朱以撒說“美感與實用往往背道而馳”,都市人和生活方式快速向都市人跟進的村莊人誰會在乎土灶身上被火、食物、時光、記憶熔鑄進土灶生命的美學價值和詩意?

更年輕一輩正在來的路上,可以肯定地說,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將無法理解“灶”這個會意字的來處?,F(xiàn)代灶具已與土無絲毫瓜葛,火也不再是一口灶存在的必然要素。人類科技日新月異,沸騰一鍋水的可以是電,是光;煮熟一樣食物的可以是微波,是電磁。但是,無論如何變遷,一座房(就算是一輛移動的房車)總得給某種灶留個位置。尊重一口灶,便尊重了人類獲取熟食的歷史、當下和未來。

“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边@口留在宅基地的土灶兀自呆立在時光背陰處,怎么看都像一個不愿隨子遷入城市的老人。莫非土灶和老人有同樣的憂慮:離開大地,懸浮于幾十層樓高的空中,土灶粗笨的身體和與歲月纏繞交融到再也無法分離的靈魂又如何能被放置安穩(wěn)?

土灶旁,一行一行青菜肆無忌憚長得熱烈而奔放。灶臺上,鐵鍋已逝,空出兩個黑黑灶眼,像瞪著一雙注視天空的眼睛。灶膛口大張著嘴,似要把那么多年吃進胃的柴禾的營養(yǎng)都吐還給這片厚土。土灶很孤獨,也很知足,它收納過飄蕩在老宅上空的炊煙的氣息,收納過縈繞在灶房里的米飯、番薯、茄子的清香,收納過土灶旁抽煙老人的咳嗽與呼吸,收納過閃爍在灶膛口的孩子的紅撲撲的臉……現(xiàn)在,它像抱著光陰的百寶箱,沉沉睡去了。

我——土灶旁一個回鄉(xiāng)的游子,再也無法將它從夢中輕輕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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