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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一堰

甘孜日報    2022年10月13日

◎宋揚

每一滴水都逃不出造化安排,每一條江河都沿著自西向東的路徑奔流不息,或萬馬齊喑、粗獷奔騰,或夾岸桃花、溫婉無聲。

有一條江,曾一度被視為長江正源,也沿著這個軌跡晝夜不舍。它從雪山之巔出發(fā),穿成都平原,于宜賓注入長江。它就是天府之國成都的母親河——岷江。

岷江于幽微處發(fā)端。見過壺口瀑布“黃河之水天上來”的雄性,見過廬山之巔“飛流直下三千尺”的俊逸,見過三峽大壩“高峽出平湖”的深瀚,誰能想象水的原初,只是雪山頂?shù)囊黄?。水的流動與歸宿,是征服,是裹挾,是沖撞,是凝聚,是操著不同鄉(xiāng)音、攜帶不同土質(zhì)的水民族的融合、分離、再融合,最后百川歸海。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沒有千秋西山雪,成都市區(qū)可行萬里船的錦江(岷江支流)就是一溝死水,甚至連那死水也沒了來處。不到都江堰,你對蜀水的理解一定是偏頗的。你會錯覺于蜀水只是“黃四娘家花滿溪”的雅致,只是“影入平羌江水流”的寧靜,只是“門泊東吳萬里船”的喧騰,只有登上都江堰市區(qū)的玉壘山,你才能讀懂錦江秋色自天地洶涌而來的大氣魄,讀懂造就這蜀山秀色的正是眼前波瀾壯闊的滔滔岷江。無數(shù)次見過水,見過無數(shù)水,都遠不及站立魚嘴(分流堤)前,望蜀水滾滾西來,仰天嘯,壯懷烈,我不由萌生出按劍俠客蕭蕭寒風中與天地對峙的豪邁,恍惚間,我感覺自己突然化為了一柄劈波裂浪的利劍,和魚嘴一道,一個猛子深扎水中。這一扎就是上下兩千年,從李冰揮動入水令旗的一剎,我就做了一名曠世不朽的兵。劍鋒所指,魚嘴所向,岷江水嚯然二分。冬夏枯榮,水退水升,或四六,或二八,這劍、這魚嘴調(diào)節(jié)內(nèi)外二江流量竟如此靈活!管仲曰:“水者,地之血氣,如筋脈之通流者也。”堵,便成了淤塞,成了累贅,成了定時的炸彈?!吧钐詾妥餮摺?,堰不必太高,灘必須深淘。李冰父子深諳治水先驅(qū)大禹思想之精髓,治水之道宜疏不宜堵,是他們留給治水蜀人的警世恒言。

人與水的初戰(zhàn),與自然斗其樂無窮的豪邁和對水性的尊重雙管齊下,力量,馴服,誆哄,導(dǎo)疏,各顯神通。被分水堤切割到內(nèi)江的水,并未就此舉起投降的雙手。離堆前,洄水窩,潛龍至此,誤入淺灘不戰(zhàn)而屈人膝下的屈辱感,終于有了發(fā)泄之所。如飛龍在天,回旋,拉升,躥射,沉入,翻涌,驚濤拍岸,濺玉飛雪,拋撒龍鱗萬萬千。離堆之上,穩(wěn)踞“伏龍觀”。我登臨“伏龍觀”樓頭,極目岷江之源,遠方,岷山諸峰最高峰——“娘子關(guān)”半露挺拔的身姿。東望,千載白云浮玉壘,低頭,腳下神觀鎮(zhèn)蒼龍。

幾番苦痛,糾纏,掙扎,消磨盡最后一絲憤怒,水龍在寶瓶口找到出口。隨后,龍體幻變?yōu)榻埠印⒆唏R河、柏條河、蒲陽河,伸流向廣沃的成都平原,是都江堰這顆永不停止跳動的心臟搏射出的四股生命之血,每一股又延伸到更貼近城市、鄉(xiāng)鎮(zhèn)、村莊的毛細血管,水網(wǎng)縱橫,維系起天府之國的滋潤與豐收。沒有這四條河的疏浚,洶涌至寶瓶口的水,將以野蠻的泛濫摧毀整個成都平原,猶腦溢血突發(fā)摧毀一個血栓患者那么殘酷。沒有都江堰水利工程對水的調(diào)節(jié)輸出,成都平原在枯水季又成一片焦土。輸出與容納,渴望與滿足,都江堰水利工程的上游與下游唇齒相依,從一開始就互為因果。

岷江從山谷沖出來時,是一首九曲回腸的川江號子。奔涌到伏龍觀下,是一曲命運與抗爭的交響。流過寶瓶口,流過都江堰城區(qū)的南橋,流進漠漠大荒,岷江的沉悶嗚咽才漸消漸止。平原如砥,如剛猛的拳頭砸在棉花堆上,岷江不可一世的奔涌之力悄悄被闊野化解。至此,我寧愿稱它們?yōu)槭袼瑴赝?、平靜、潺緩的蜀水。恰似孫悟空取經(jīng)路上遭逢九九八十一難,都江堰水利工程終以佛一樣的胸懷,道一樣的智慧撫慰了一顆冥頑的心,洶涌的岷江這才接受了蜀人對舊河山的重新安排,完成了岷江與天府之國美名的相互成全。

都江堰水利工程百代長春,以不變的流淌,向下,向外,再向下,再向外,恒定為成都平原輸送生命之源。岷江濤濤流過都江堰。這一流,就是千年,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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