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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定娃憶兒時野趣

甘孜日報    2022年10月28日

◎嘎子

那個時候,你隨便問任何一個康定娃娃,最快樂的事是什么?他都會用稚嫩的嗓音告訴你,去子耳坡采黃泡兒。

那是種草莓類的野果,康定人的土語把莓不叫莓,叫泡兒。那兒話的音拖得很長,拖出了一種甜咪咪的味。黃泡兒大多為桔黃色的,果粒比一般的草莓肥大,像聚合成團(tuán)的珠子,在陽光下反射著透明的光。黃泡兒大多生長在青稞地埂上,那里的土松軟又能偷吸農(nóng)家土里的肥料吧,因此長得特別茂盛。不知為什么,生長得最肥大的黃泡兒,是在墳頭上。盡管好些墳頭土質(zhì)干硬,可這些荒誕的草莓一漫上了墳頭,就葉肥果肥,一粒就塞滿饞嘴,甜得膩人。記得有一次,我采了一大把墳頭上的黃泡兒,吃得滿嘴滿臉都成了金黃色,有個拾柴禾的老人看見了,就大叫起來了,看著我眼珠都讓血染紅了,說你這娃娃瘋了呀,墳頭上的黃泡兒都敢摘來吃。這些野果咋養(yǎng)得那么肥大呀,你看清楚點,黃泡兒都吸飽了墳包下的魂氣,你吃了晚上鬼就會來找你的。他說完,還嘿嘿笑得身子都在抖,焦黑的牙齒上沾著黃泡兒粒,我卻嚇得一到夜里就蒙緊被子,身子發(fā)冷。

野菜

現(xiàn)在野菜大多不野了,進(jìn)了大堂成為大餐大菜。當(dāng)然,好些也真的不是野的,由于它越來越俏的經(jīng)濟(jì)價值,一些人就自己開片小地種植起來,冠上“養(yǎng)生菜”的美名,再高價賣給那些好山珍野味的餐廳飯店。

在我記憶里,野菜真的很野,大多生長在高山大川的土坡石縫里,也有生長在農(nóng)田地角,和野草生長在一起偷吸農(nóng)家莊稼的養(yǎng)份。因為我從小就生長在一座高原小城里,性子本來就野,在野山野地里打滾嬉戲時,順便也采些野菜回去,加些蔥子蒜沫和鹽,就美美地吃上一頓。野菜很賤,滿山滿野都能采到,并不覺得它們有好高貴。那個年代里,在我們受的教育里,野菜屬于萬惡滔天的舊社會,窮人沒飯吃只有掏挖野菜來充饑,野菜便有了些萬惡的成分。那時吃憶苦飯,就是稀粥里加些野菜和豆渣,苦澀的還帶些豆渣里的酸臭,真的挺難吃。

小時候,我愛跟著保姆阿婆親戚家的一個叫妹妹的小阿姐玩,在她家的坡地邊上采過野菜。我還記得她那張黑里透紅的小胖臉,眼睛細(xì)瞇著就是一條漂亮的笑紋。她總是用手指甲去掐野菜的根部,掐下來拈在指甲尖上讓我瞧,說這就是灰灰菜。我瞧著嫩綠的菜葉上那些細(xì)如灰粉的毛,知道了這就是灰灰菜,輕輕一抖就能掉一片細(xì)如白面粉的灰粉。那種靠著水溝邊生長,枝節(jié)像皮筋似的嫩嫩的,枝葉尖又卷成一團(tuán),挺像綠色的小手緊攥著什么東西似的,這種野菜叫腳基苔。她說,腳基苔用開水燙一下,再炒著涼拌著都挺好吃。

記得她家菜園在醫(yī)院旁邊電信局背后,每一天去瞧地里的菜葉都是肥肥厚厚的。菜園中間還有個小海子,只一畝地大瞧著卻挺深,濃墨染過似的瞧不見底,里面浸泡著給菜地澆水澆肥的木桶。她家里也挺黑,白天也一樣。中間有個大火盆,每天都用火灰圍著一大盆炭火。她稱為老祖的阿婆就愛坐在火盆旁,一動不動,手里捏著一串佛珠子。她老祖快一百歲了吧,眼睛啥也看不見了,因此屋里窗戶白天也關(guān)得緊緊的。她采野菜就是煮來給老祖吃的。她說,老祖早就不吃任何米飯了,每天只吃一大碗煮熟的胡蘿卜和野菜。吃了就挺精神的,捏著佛珠圍著火盆轉(zhuǎn)。她眼睛能看見時就圍著小海子轉(zhuǎn),鼻子靈敏得很,能嗅到藏在野草叢中的灰灰菜味道,嗅到了就叫妹妹阿姐去采摘。

她家地邊上,還有一種野菜,叫酸酸菜。妹妹采下來,叫我嘗,說這種菜不用煮也不用涼拌,自己就帶有味道。我摘了一片葉子,在舌尖上舔舔就卷進(jìn)嘴里,細(xì)細(xì)一嚼一種酸澀的味道就涌滿了嘴里,酸得我眼皮都在顫動。她瞧見哈哈笑彎了腰,說酸不酸?像不像從泡菜壇子里撈出來的老酸菜?還有一種菜葉像極了用剪刀剪出來的心形,油綠綠的,又像油菜一樣的開出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小黃花。她說這叫薺菜,炒蛋好吃極了。我卻沒吃過。

我非常吃驚,她竟敢把賊娃子草(蒲公英)采來當(dāng)野菜吃。她笑了,說這就是野菜,弄好了就沒有毒了,好吃得很!她只采賊娃子草的嫩苗,用開水燙過再用冷水漂洗,用來做成湯菜,喝在嘴里有股清香的甜味,像極了山林里早晨吸進(jìn)嘴里的新鮮空氣。她說還可炒著吃,又嫩又脆很好吃。我還見過她采車前草,說是很好吃的野菜。她母親把車前草在開水里燙過后,使勁揉擠,擠出草里的汁水,說這種汁又苦又澀,擠干凈后就好吃了。她們加了切碎的青海椒炒了一大盤,真的很好吃,又脆又香,不一會就讓大家搶干凈了。

我小時候最怕的一種草叫蕁麻(康定人叫豁麻),那是痛到康定娃娃靈魂最深處的草,可以說沒有幾個娃娃沒被蕁麻刺得尖叫過。蕁麻有好幾種,我記得有兩種,一種葉片肥大,趴著地皮生長,像一只生滿尖刺的手掌抓在地上。葉片中心還會開花,花像個紅色的小茸球似的??梢徊恍⌒氖钟|碰到了,就像遭了電擊似的痛得鉆心,被刺的地方會冒起紅色的水泡,那種火燒似的疼痛久久不散。被它刺過的娃娃,遠(yuǎn)遠(yuǎn)見著就恐懼得不敢靠近。還有一種,葉片細(xì)小,莖干卻很長,葉片很像刺果果的葉子,在山坡上一大籠一大籠地生長。這種蕁麻瞧著不起眼,可一不小心觸碰到了,那種火燒火辣的感覺更厲害??捎幸惶欤覅s見到了妹妹阿姐家采了一盆蕁麻,對我說做菜吃。她還教我采摘,不要直接觸碰,要從下面朝上扯,這樣才不會讓葉片上的毒刺扎到。她把蕁麻采回家后,先用開水燙,然后清水漂洗,再搗成綠色的菜泥。她說要使勁地?fù)v,這樣才能把蕁麻里的毒全搗掉。然后,加上豆瓣醬姜蒜和鹽,叫我用捏好的糌粑蘸著吃。我不敢,想那毒刺扎在肚子里會不會痛得更厲害。她笑了,說別怕,一點也不會扎你。很香很好吃。我大著膽子,吃了一小口,涼絲絲的帶著草葉清香,又有蒜泥辣醬的味,粘在舌尖上,久久不散。

她的母親我叫舅娘,對我說這醬沒有毒,也不會刺痛你。吃了對身體很好,能清熱解毒,不會生干瘡子。她說,生了干瘡子一身都會癢得要命,摳破一層皮都止不了癢。我害怕了,就大口大口吃著蕁麻搗的醬。

有一天,妹妹阿姐在地邊摘來一棵草讓我聞,說這是野芫荽(現(xiàn)在叫香菜),問我香不香?那時人小,嗅覺也最靈敏,最怕聞這種味兒,很像那種模樣很丑的甲蟲(我們叫它打屁蟲)放的臭屁味兒,你在它六角形的甲殼上一摸,一股刺鼻的臭味兒就放了出來。她卻說這山里到處都能采到,可以涼拌起來下面吃。我卻很想哇哇嘔吐。

不知道我們那條街的小伙伴們還記得野蔥子的味兒嗎?濃烈的辣又清清涼涼的甜,那種美妙的舌尖上的味兒今天都讓我懷想。還記得那條爬山采摘野蔥子的小路么?郭達(dá)山腳那個小菜園子地旁,在巨石縫子里繞來繞去的山路,我們就從那里爬上那個巨石堆積成的小山包上,站在山包上,風(fēng)猛得連開口說話都給堵塞上了。我們還是很快樂,因為我們都嗅到了濃烈的蔥子味,還帶有股韭菜的味。眼前就是大片大片的野蔥子,像青草似的生長在巖石縫隙里。我們興奮極了,大把大把地采摘,裝在書包里。哦,我還記得那天巖石旁有兩只山羊正在啃食這些很像青草的野蔥子。山羊一黑一白,黑的那只生有長長的胡須,啃一口野蔥就警覺地瞧我們半天,很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老頭子。白山羊很溫順,只管啃食,沒理睬我們這些野孩子。有伙伴說,這是兩頭野山羊吧。說野山羊很喜歡吃野蔥子,吃了都會醉,像喝了酒一樣。我們就笑他,說這是野蔥子,不是酒菜,怎么會醉呢?他說真的會醉,他常打獵的阿爸說的。

當(dāng)然,他阿爸說的,我們還是信了。不過,山羊醉不醉管我們什么事呢?這兩頭山羊看起來也不是野的,因為一頭的脖子上還套著皮繩子,肯定是山下農(nóng)民養(yǎng)的。

我們還是收獲滿滿的,大包大包的野蔥子抱下山在水井子的清水里洗凈后,竟然有一大背篼。這么多,我們怎么吃都吃不完,就選了一些嫩的切碎,然后放上調(diào)料(剛好有個小伙伴家買的醉翁食堂的豆花調(diào)料還剩了很多),香香辣辣的我們都吃了個飽。有人說,野蔥子有毒,不能吃得太多,可我們都吃得肚子圓圓的,都有些怕了。不過,膽顫心驚地過了一天,都沒什么,看樣子有毒都不重。后來,我們又好幾次上山采摘野蔥子,都吃得有些厭了。不過,有人把它做成蔥油餅子,吃著還是挺好吃的。

有一次,我在一個小伙伴家里包餃子。他母親把野蔥子說成野韭菜,說包在餃子里和韭菜味道一個樣。我們吃了,真的和韭菜味道一樣??删虏巳~扁,蔥子葉圓,這點我們還是分得清的。這些生長在郭達(dá)山巖石上的野蔥子細(xì)長的葉子都是圓形的,像細(xì)長的吸管。

管它叫野蔥子還是野韭菜,留在我們的記憶中都是美妙的,那味兒香辣清甜的,帶有山里霧嵐的味兒,時常讓我們在睡夢里笑醒。

野果

草莓類野果,還有一種叫抱母樹的,不知道為啥叫這樣的名字。抱母樹更接近現(xiàn)在的草莓,只是更紅艷,在野地里,常常與黃泡兒混長在一起,因為它紅得像滴下的血,又稀少,因此采黃泡兒的孩子們最開心的就是能采把抱母樹了。抱母樹很少有純甜的,大多帶著酸酸的味兒,還有種青草一樣的香味。這些都是長在草上的泡兒,是地道的草莓。還有種黃泡兒是長在樹枝上的,我們叫它樹黃泡兒,像桑椹一樣,一串串生長,沒有草黃泡兒那么肥大。生長樹枝上的,還有些紫色的烏黑的,叫烏泡兒。東關(guān)大風(fēng)灣那匹山崖上生長得最多,那里有個亂墳崗康定人叫它萬人坑,也許那里的土更肥沃。烏泡兒比黃泡兒更香甜,水更多,只是色彩重,吃后嘴唇也染得發(fā)藍(lán),看著有些像讓鬼吸干了血樣的嚇人。

當(dāng)然,這些看著誘人的草莓類野果也不是絕對安全的。有一種很像抱母樹的野果,康定人叫它蛇泡兒。不知道為什么這樣說,大約是它像蛇一樣的毒吧。聽這名字,就把采摘野果的娃娃們嚇得不敢去動它了。我曾經(jīng)看見過有孩子伏在地上哇哇嘔吐,臉色蒼白,捂著肚子額頭上冒著汗珠子,旁邊的人說他誤吃了蛇泡兒,會鬧死的。那個吃了毒泡兒的孩子就哭得皮泡眼腫。我仔細(xì)辯認(rèn)過蛇泡兒,比抱母樹更紅,大多生成長條形,爬著地生長。沒毒的泡兒葉片上都生長有細(xì)刺,只有蛇泡兒葉片青嫩肥厚,沒有刺。

大山里的康定,人的腳都是生長在山的肌膚上的。山里的孩子愛野果,那是記憶中最美麗的童趣。康定,四周大山都是野果的樂園,在果子成熟的季節(jié)里,都能嘗到各種各樣的野果。除了草莓類的,還有馬蘚籽,一種遍生在硬灌木上的果實,鮮紅的像珊瑚珠一樣漂亮,酸甜味有些澀口。大多生長在馬道旁,馬糞多的地方生長最茂盛。頭道橋海子旁最多。那年月,馬蘚籽成熟的時候,小街小巷都有人大簍大簍背來賣,五分錢一大瓢就能吃個痛快。最多的是刺果果,生長在荊棘刺巴籠上的野果子,種類也多,艷紅的桔黃的青白的,肉肥的肉薄的味酸的味甜的都有。有一種果肉內(nèi)生長著白色的毛,這種帶毛的果子據(jù)說有毒,吃多了肚子會痛。我吃過不少,肚子也沒痛過。還有種叫野蘋果的,當(dāng)?shù)厝私兴缺恰N也恢罏樯督羞@名,不過這小小的野果生長得漂亮極了,那是那袖珍的樹形也像蘋果樹,葉子也是蘋果樹葉樣的,只是收縮小了,好像小人國里的人種下的蘋果樹吧。果實也像蘋果似的半紅半青,味里也有成熟蘋果的那種帶有醉人酒味的香甜。大多像熟透了蘋果一樣的棉軟酸甜,很好吃。還有種長在尖刺上的,色彩比舊冰糖淡一些,味道卻酸得牙齒顫,康定人叫它老水子泡兒,說是野老鼠(老水子)最愛吃這種野果,當(dāng)然我們就不愛吃了。

哦霍霍,三道橋玉林宮的蠻梨兒熟了,跑那條道上的馱腳娃都摘了好多在街上賣了。每年這樣的喊聲都會逗得康定娃娃心里發(fā)癢。蠻梨兒又叫蠻葡萄,不知道為啥子這樣叫,因為這種野果即不像梨兒也不像葡萄。藏話叫俄色,有些馱腳娃又叫它根卻果。酸澀脆,常常嚼得牙巴麻木,卻越吃越想吃。后來,外地人來,說它叫沙棘,是一種維生素含量比彌猴桃還高的野果,就用它來生產(chǎn)沙棘汁沙棘酒。還有些地方用它的葉片制茶,叫俄色茶,喝著清香,據(jù)說降血糖血壓,銷量很好呢。

座達(dá)嘎是我吃到的最香的干果。那是藏話,座是大山,達(dá)嘎是核桃。座達(dá)嘎就是野核桃,也是結(jié)在一種枝條很硬的灌木上,座達(dá)嘎最大的只有拇指尖那么大,讓帶有毛刺的葉片包裹著。新鮮的像新核桃一樣,清甜香脆,干熟的又與核桃一樣,一嚼滿口的油香。那時,康定街市上座達(dá)嘎五分錢一大碗,可康定娃娃還是愿自己上山去采摘,他們把采摘叫打,打座達(dá)嘎就是說,一打一大片,小小的背簍是裝不下的,好過癮。由于座達(dá)嘎是油類干果,又是野生的緣故,果子里愛生蟲。那時,咬著生蟲的就自認(rèn)倒霉,后來一次,我與另一同伴吃座達(dá)嘎時,他對我說,他敢吃蟲子。我不信,那種白色的小蟲子像蛆,看著就惡心。他把蟲子一條條從果肉里掏出來,舌頭一卷就咽進(jìn)嘴里,還咬得咕咕響,他說好香,比座達(dá)嘎還香,我卻忍不住哇哇吐起來。他說,你不吃,永遠(yuǎn)都不知那種香味。

那時,人小就好奇,我也掏出了一條蟲子,閉上眼睛扔進(jìn)嘴里,冰涼的,輕輕一咬,一股清甜的帶著些苦味的汁液就濺了滿嘴,舌頭都發(fā)麻了。我又受不了哇哇吐起來,他哈哈笑得喘不過氣。我看見他牙齒還沾著一條雪白的蟲子,尾巴還在一翹一翹地蠕動……

野花

雪山腳底下不種稻谷,在細(xì)雨蒙蒙的四月里是見不到谷雨的。春天和冬天緊緊咬在一起,時雨時雪,風(fēng)里還有隆冬的酷寒,山洼里樹蔭下還積著凍成冰板的殘雪。這個日子,樹木的嫩芽還沒吐出來,草地還在睡夢里,枯萎的草叢讓殘冰壓迫著,聽不見一絲春天的呻吟。可山野里的花兒卻開放了,開始還偷偷摸摸的,有些羞澀??梢灰沟娘L(fēng)刮過后,膽子大了起來,一波又一波潑潑辣辣地開放了。這些花就是開在那種當(dāng)?shù)厝私凶餮蚪菢?,學(xué)名叫山杜鵑樹上的。在另一個地方叫山丹丹,據(jù)說也在這個日子里,一夜間就像燎原的火似的,紅紅艷艷地就開遍了山野。而我的老家,叫它羊角花,藏名達(dá)瑪麥朵。

羊角花雖生山野,卻不像山丹丹那般的顯擺,生怕紅得不夠,把整座山紅出一片釅釅的血色來。羊角花非常收斂,同活在山村里的少女一樣羞澀,把辣辣的紅藏起來,只留一片粉嫩,開放在山坡的殘雪里。只風(fēng)刮過時,才讓沁人心脾的香味淹沒整個山野。那時,上山砍柴禾的孩子們背柴回來時,順手摘一大捧花,瞧著比拳頭還大的粉嫩花瓣,啥苦啥累都忘干凈了,饑餓的孩子會聯(lián)想到了母親炒得滿鍋香的肉,這花瓣瞧著就想咬著吃一口,也會吃出滿嘴的油香來。

記得有部美國探險家寫的川邊游記,里面記載了康地滿山遍野的杜鵑花,那時他剛剛翻過一個積雪的山埡口,眼前忽地敞亮,不是光的照射,是山洼坡上火爆爆燃燒似的開滿了野杜鵑,粉紅的艷紅的黃白的不計其數(shù),有的大如面盆開在高高的樹枝上,有的小如指頭開在低矮的灌木叢上,都是海波似的怒放著,像走進(jìn)了花的天堂。他留下了好幾十種杜鵑標(biāo)本,說這里的杜鵑種類繁多世上少有,而這些只滄海一粟。

那時,好些人家的桌子上,都會插一瓶羊角花,瓶子是喝空了酒瓶子。鮮鮮嫩嫩的羊角花給那些清清貧貧的人家里添了好些春意。

隨著羊角花的開放和凋謝,山里那殘留的冰雪也融化盡了,綠草再也不卑微生長了,大大方方地吐出嫩綠來,一夜間就綠遍了山野。此時,那些膽小的草花也次遞開放起來,紅的黃的白的在山野間追逐著盛開。我們這些喜歡滿山遍野追著玩的野孩子,也喜歡采些野花做成頭環(huán),戴在頭上。好些花都不認(rèn)識,也不想追問它叫啥名,只覺得那些紅的黃的白的花兒瞧著好看,卻經(jīng)受不了手指頭的揉捏。像蝴蝶翅膀一樣,漂亮卻低賤。有些花名只在大人的嘴里知道,像亂草叢里伸出兩只兔子耳朵似的叫紅花綠絨蒿,又叫兔耳風(fēng)。紫色的開放起來就肆無忌憚地狂放的龍膽花,吊著一串串金色鈴鐺的叫野毛金蓮,還有花瓣像蓮,枝葉卻生滿了毛茸茸的東西,花謝后會結(jié)出棉花果,讓風(fēng)一吹滿山飄飛。我們叫它野棉花,小城里有人在山里一包一包地采摘,然后做成軟棉棉的枕頭,據(jù)說很催眠。我們特別喜歡采那種很像小喇叭的花,紫色的白色的都有,這種花從瓣的根部采下來,有個細(xì)小的管子,嘴對著管子輕輕一吸,一股清幽幽的甜味便吸吮出來,淡淡的沾在舌尖上,甜在了每個孩子喜悅的心里。我們叫它冰糖花,又叫蜂蜜花。連刺人筋痛的蕁麻草也開放出艷艷的花朵來,我們不安分的手剛伸向帶著細(xì)小毛刺的花瓣就讓蕁麻刺得哭叫起來。

那時的高原小城,樹木很少,除了四周的山坡上,城里很難見到綠蔭。東關(guān)北門的狂風(fēng)一刮,就揚(yáng)起滿天的黃沙。沒有街心花園,大片種植花草的也很少。在我的記憶里,原來州人委壩子里種過花草,是那種現(xiàn)在普遍稱為格?;ǖ?,其實就叫須須花。記得在那個不很大的壩子里,用刺巴籠籠一個方格一個方格攔起來,五顏六色的須須花朵便在刺巴籠里露出頭來,晃著人的眼睛。好些人就愛以花為背景,讓海鷗膠片機(jī)咔嚓。

我們生活在高海拔的小城里,春夏時短,秋冬時長,黃沙與飛雪點綴了高原的蒼涼。那里生活的人就特別珍惜春天里那一絲絲綠色和花色。小城人喜養(yǎng)花,陽臺上窗臺前,門前門后只要有一點點空間,都開避出來種上花樹花苗。春天里,特別是谷雨季節(jié)里,窗前陽臺上那些種在面盆里或肥皂木箱子里的花就開放了,也是一波涌一波的,把讓煙火熏得焦黑的木房子點染得生機(jī)勃勃的。在我的記憶里,高原小城里的人家最愛種的有須須花、海棠花和吊金鐘。這些花很賤也容易活,花開時潑潑辣辣的,擋都擋不住??勺蠲利惖倪€是那種很像牡丹花的品種,小城人叫它紅苕花。我不知道它與紅苕有什么關(guān)系,據(jù)說種植的塊根很像紅薯。它開放起來,就有種高貴的氣質(zhì),紅的黃的甚至藍(lán)色的都艷麗而不俗氣。紅苕花又叫大麗花,據(jù)說很不好養(yǎng),它既不耐寒,又畏酷暑,喜歡氣候溫涼,低溫時期進(jìn)行休眠。土壤的養(yǎng)分得中和,不酸不堿也不油膩。小城人很會養(yǎng),這么嬌貴的花據(jù)說從老遠(yuǎn)的墨西哥傳來,入了小城的土就適應(yīng)了,春夏間大片大片開放得非常囂張。

那時,小城人家養(yǎng)花的園子很少,最有名氣的是靠近跑馬山腳的馬家照相館后院,那時從后山公路沿一條石梯小路到街上都會經(jīng)過那個種滿果樹和花的園子,五顏六色的刺著行人的眼。淘氣的我們總想從那堵低矮的石墻翻過去偷采幾束,可園子里果樹下總是拴著一條狗,很兇地瞪著我們這幾個小賊。只有山里的蜂兒膽子大也攔不住,園子里那些開得正繁的須須花和紅苕花,濃濃的芬香味總是逗引著采花的蜂兒,在墻那邊的花叢里嗡嗡地飛來飛去。記得我曾經(jīng)朝一束伸出墻外的花枝伸手摘時,就讓那些野蜂子蜇過,毛茸茸的蜂刺扎在指頭上,開始不痛不癢,過不久就火燒火辣的暴痛起來。那時我們就懷疑那些野蜂子是他家養(yǎng)來守護(hù)花園的,再不敢起賊心了。

還有一處花園很小,在北三巷口子上,是姓秦中醫(yī)家的園子。他家石墻很高,從巷子穿進(jìn)穿出根本看不到園子里的花,可花香濃郁且猛烈,常常刺出我們一個又一個噴嚏?;ㄏ阋惨T好奇的我們想翻上墻看個究竟。我攀上石墻,爬在墻頭上朝里瞧,喲喲的大叫起來,一盆又一盆花堆滿了小小的院子,全是青瓷粉彩的花盆子?;ǖ姆N類也多,叫也叫不完,記得有紅苕花吊金鐘秋海棠指甲花,還有一種攀在藤上的,大朵大朵的吊著像金色鈴鐺一樣。當(dāng)然更吸引我們的還是院子里有口石頭魚缸,水漫著清清亮亮的,都說養(yǎng)有魚,我們就伸長脖子瞧。哪知道戴頂瓜皮帽子的秦醫(yī)生出來了,用一只水壺澆花沒瞧我們。做賊心虛的我們卻嚇得滾下了墻,什么也不顧地朝巷子深處逃。

那都是久遠(yuǎn)的記憶了,茶馬古道的馬蹄聲早消失在遙遠(yuǎn)的云間。高原小城也愈加煥發(fā)青春的容顏。城里再不是枯黃一片風(fēng)沙漫卷,植滿了草樹,一到春天就桃紅柳綠的?;ㄒ惨徊ㄒ徊ǖ亻_放,最多的是移植來的櫻花樹,大朵的小朵的都有,而且開放得非常囂張,一點也不羞澀低調(diào)。這花不知道從哪里移植來的,一到這里就適應(yīng)了這里的水土,就像隨鄉(xiāng)入俗的人一樣,適應(yīng)了不僅生存下來,而且生成了當(dāng)?shù)厝艘粯拥钠⑿?。它不像有名的日本櫻花,開放時火爆且嫵媚嬌艷,卻花期短暫,燦爛后隨即凋謝的“壯烈”。日本人常用它象征悲劇意味的愛情。而高原小城的櫻花卻沒有那么小氣,開放時大大方方的,把所有生命的壯烈燃燒在枝頭上,而且花期不短,大半月的堅守枝頭,堅韌地晃動美麗嬌嫩的花瓣,抵御時時刮來的寒風(fēng)暴雨。

這些花呀,有了高原人的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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