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舒

G318線的黃岡地處“吳頭楚尾”，是鄂東文化的發(fā)祥地之一。黃岡位于湖北省東部、大別山南麓、長江中游北岸，京九鐵路、京九高鐵中段，是武漢城市圈成員城市之一，南與鄂州、黃石、九江隔長江相望，東連安徽，北接河南。黃岡是湖北省內(nèi)繼武漢之后人口第二多的城市。

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的蘇東坡幸而死里逃生，在黃州面對苦難，他沒有怨天尤人，而是在寂寞中開始反省，他清醒地認(rèn)識到過去自己最大的毛病是才華外露、鋒芒畢露、自以為是，他開始深思人生的意義。在六月他寫的別弟詩里，他說他的生命猶如爬在旋轉(zhuǎn)中的磨盤上的線蟻，又如旋風(fēng)中的羽毛。他開始沉思自己的個性，他深刻地認(rèn)識到自己三十余年來想博得別人叫好的地方也大多是自己的弱項所在。

蘇東坡的這種自省，不是一種走向乖巧的心理調(diào)整，而是一種極其誠懇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個真正的自己。蘇東坡在黃州迎接了“勇于解剖自己”的新的挑戰(zhàn)，在這個過程中，他逐漸習(xí)慣于淡泊和靜定。艱苦的物質(zhì)生活，又使他不得不親自墾荒種地，體味著生活和人生的酸甜苦辣，以及自然和生命的本來意味。

在黃州的這一切，使蘇東坡脫胎換骨，也使他的藝術(shù)才情獲得了升華。他真正地成熟了，與古往今來許多大家一樣，成熟于災(zāi)難之后，成熟于滅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窮鄉(xiāng)僻壤……這讓人不由得想起很多年以后，王陽明的龍場悟道。這正印證了“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在黃州，蘇東坡重新開啟了一種新的生活。

全家人都到了黃州后，這給了蘇軾一些精神慰藉，不過生活卻更加艱難了。首先，一家老小二十多口人，不能再住在廟里，只好硬擠在一處廢棄的驛站——“臨皋亭”里?！芭R皋亭”靠近長江，年久失修，潮濕逼仄。他在《寒食節(jié)二首》里自我解嘲說：“小屋如漁舟”“空皰煮寒菜”“破灶燒濕葦”“也擬哭途窮”。此處本是驛亭，官員走水路時，經(jīng)此可以在此小住，后來因蘇東坡而得名。

初至黃州，此時蘇軾并無收入來源，“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余”，所以花錢大手大腳。家里人都來了后，人口一多，囊中立刻羞澀起來。為了保證一家老小的基本生活水平，他不得不勒緊腰帶，采用量入為出之法，把每天的花銷限制在一百五十文。每月初一，取四千五百錢，平分為三十等份，穿繩懸于屋梁之上，每日取用一份，當(dāng)日若有盈余，則存貯于大竹筒中，作為日后招待賓客之用。

雖然生活窘迫，但蘇東坡哀怨的情緒并未因此持續(xù)太久，向來灑脫豁達(dá)的他，很快便以飽滿的熱情，投身于對當(dāng)?shù)孛朗场⒚谰暗拈_發(fā)工作中。蘇東坡給一個朋友寫道：“寓居去江無十步，風(fēng)濤煙雨，曉夕百變。江南諸山在幾席，此幸未始有也?！贝说厥菈蛎溃瞧滹L(fēng)景之美，主要還是來自詩人的想象。他對那棟簡陋小房子，情有獨(dú)鐘。后來，又在那棟房子一邊加了一間書齋用，他更是吹噓說：他午睡初醒，忘其置身何處，窗簾拉起，于坐榻之上，可見水上風(fēng)帆上下，遠(yuǎn)望則水空相接，一片蒼茫。

今日可見，臨皋亭風(fēng)光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則在觀賞風(fēng)景之人。作為詩人，蘇東坡能見到感到別人見不到感不到的美。正如羅丹所說的一樣“世界上并不缺少美，只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蘇東坡有一雙慧眼，能夠處處發(fā)現(xiàn)美景，即使在謫居之地。他在札記里寫道：“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于幾上，白云左繞，青江右回，重門洞開，林巒岔入。當(dāng)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币环鈱懡o范鎮(zhèn)兒子的信，語調(diào)則近詼諧，他說：“臨桌亭下十?dāng)?shù)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xiāng)哉？江水風(fēng)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聞范子豐新第園地，與此孰勝？所以不如君者，無兩稅及助役錢爾?！?/span>

身處臨皋的蘇東坡經(jīng)常憑欄遠(yuǎn)望，觀長江對岸武昌山色之美，嘆滾滾長江東逝之水，還有那江帆點(diǎn)點(diǎn)、鳥鷗翔飛……他有時芒鞋竹杖而出，雇一小舟，與漁樵為伍，消磨一日的時光。被醉漢東推西搡或粗語相罵，“自喜漸不為人識”之句應(yīng)運(yùn)而生。有時過江去看同鄉(xiāng)好友王齊愈，但逢狂風(fēng)暴雨，江面洪峰波濤滾滾，不能過江回家，便在好友家住上數(shù)日。

初抵黃州不久，他便對當(dāng)?shù)氐姆拭澜~、鮮嫩竹筍贊不絕口，寫下了“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的佳句。在《答秦太虛書》中，他寫道：“所居對岸武昌，山水佳絕……作酒店樊口，棹小舟徑至店下，村酒亦自醇釅。柑桔椑柿極多，大芋長尺余……羊肉如北方，豬牛獐鹿如土，魚蟹不論錢?！边@段話記敘了蘇東坡有時獨(dú)乘一小舟，一直到樊口的潘丙酒店，沽上一盞村酒，小酌片刻。那個地方盛產(chǎn)橘子、柿子，芋頭長到有尺來長；江上運(yùn)費(fèi)低廉，一斗米才賣二十文；羊肉嘗起來，味美如同北方的牛肉；鹿肉甚賤，魚蟹幾乎不論錢買的場景……

黃州肉食物美價廉，令蘇軾欣喜不已，對豬肉更是情有獨(dú)鐘。一首《豬肉頌》，將其烹制出傳世名菜——東坡肉時那份執(zhí)著忘我、悠然從容的心態(tài)，表達(dá)的淋漓盡致：“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弊x之令人仿若身臨其境，垂涎欲滴。

黃州到處唾手可得，“不論錢”的肥美江魚，亦是蘇軾心頭所好。他甚至專門寫了一篇《煮魚法》，對烹魚的全過程加以詳述：“子瞻在黃州，好自煮魚。其法，以鮮鯽魚或鯉治斫，冷水下，入鹽如常法，以菘菜心芼之，仍入渾蔥白數(shù)莖，不得攪。半熟，入生姜、蘿卜汁及酒各少許，三物相等，調(diào)勻乃下。臨熟，入橘皮線，乃食之。其珍食者自知，不盡談也?！弊掷镄虚g，處處體現(xiàn)出一名資深老餮“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的飲食觀。將魚煮好放上幾片橘子皮，乘熱端到桌上吃的場景讓人不僅垂涎欲滴，更能感受到生活的溫馨隨處可見。

他還發(fā)明了東坡湯，原本是窮人吃的，用兩層鍋，米飯在菜湯上蒸，下面的湯里有白菜、蘿卜、油菜根、芥菜，下鍋之前要仔細(xì)洗好，放點(diǎn)兒姜，飯菜全熟即可食用。

就在蘇軾被貶謫至黃州的當(dāng)年，黃州遭遇一場大疫，他在官場上身份低微，并無處置地方事務(wù)之權(quán)。但他并未因此選擇置身事外，明哲保身，而是將自己珍藏多年的圣散子藥方取出，救民于水火。此方出自同鄉(xiāng)好友巢谷之手，巢谷精于醫(yī)道，多有良方，圣散子即是其一。巢谷對此方甚為珍視愛惜，即使是親生兒子，亦不傳之，但最終在蘇軾的一番苦求后，慨然相贈。彼時，蘇軾曾指江水為盟，發(fā)誓不將此方外傳，但眼下瘴癘遍地，他不忍生靈涂炭，最終還是選擇背棄誓言，取大仁而舍小義，將藥方遍示于眾，“所活不可勝數(shù)”。

元豐四年（1081），蘇軾生活“日以困匱”。他有一好友叫馬正卿，在他被貶不久后也追隨他來到了黃州。這時，馬正卿挺身而出，向黃州太守請求：“于郡中請故營地數(shù)十畝，使得躬耕其中?！毕Ｍ軇澮粔K無主的地給蘇軾耕種。不久，原黃州太守離任了，繼任太守徐君猷很同情蘇軾的遭遇，就把黃州城東緩坡上一塊營防廢地劃給了蘇軾。這塊廢地反而成為了蘇軾名號東坡居士的由來。

唐代詩人白居易也曾在貶地耕植，寫過《東坡種花》二首，其中有“持錢買花樹，城東坡上栽”“東坡春向暮，樹木今何如”的詩句。感同身受的蘇軾仰慕白居易，從此自號“東坡居士”。

這“東坡”是營房舊址，瓦礫遍地，雜草叢生。蘇軾別無選擇，只能帶領(lǐng)全家老小清除瓦礫，刈割荊棘，經(jīng)過艱辛勞作，終于整理出五十畝田地來。購買了耕牛，冬種麥，夏種稻，還有四季蔬菜瓜果。在這東坡之上，從未勞作過的蘇軾嘗到了開荒種地的艱辛和酸甜苦辣。他過去原想棄官為農(nóng)，沒料到在這種情形之下被迫而成了農(nóng)夫。在他那《東坡八首》前面的小序中說：“余至黃二年，日以困匿，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為郡中情故營地數(shù)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辟之勞，筋力殆盡。釋來而嘆，乃作是詩，自憨其勤。庶幾來歲之入，忽忘其勞焉。”

東坡占地約十畝，在黃州城東約三分之一里，坐落在山坡上。房子在頂上，共三間，俯見茅亭，亭下就是有名的雪堂。雪堂是蘇東坡到黃州二年后的二月，在雪中竣工的。墻是自己漆的，畫的是雪中寒林和水上漁翁。后來他就在此宴請賓客。宋朝大山水畫家米芾，那時才二十二歲，就是到雪堂認(rèn)識的蘇東坡，并相互論畫。陸游是在孝宗乾道六年（—一七0）十月到的東坡，是蘇東坡去世后約七十年。他曾記述雪堂正中間掛著蘇東坡一張像，像上所畫東坡身著紫袍，頭戴黑帽，手持藤杖，倚石而坐。

除去對生活的追求外，抓好生產(chǎn)成為了蘇東坡的本性，在黃州他決心要為自己建一個舒適的家。他筑水壩、建魚池，從鄰居處移樹苗，從老家四川托人找菜種……在孩子跑來告訴他好消息，說打的井出了水，或是種的地上冒出針尖般的嫩芽，他會像孩子般歡呼雀躍。每當(dāng)看見稻莖挺直搖曳風(fēng)中，月光下莖沾露滴如串串明珠，憧憬著秋天的美好景象，蘇東坡均感到歡喜滿足。過去，他是用官家的俸祿養(yǎng)家糊口，耕作東坡后他才真正知道五谷的香味所在。

自我反省黃州始，

脫胎換骨東坡地。

耕作讀寫名篇頻，

始知五谷香味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