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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心

甘孜日報    2018年09月14日

謹以此文致敬扎根在甘孜大地的廣大支邊教師

◎羅凌

 一

下班途中遇見劉春秋,我向他賀喜,他教的畢業(yè)班又獲得了全州數(shù)學會考優(yōu)秀獎。美麗的夕陽下,熱愛甜食的他嘴里含著個棒棒糖,右手逮著細細的膠棒,很愜意地輕輕搓捻著,左邊腮幫子鼓出一小坨圓來。聽到我道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欲言又止。

我進一步打趣;“切,還吃棒棒糖。你還小嗦?很甜吧?”他聽了,趕緊把棒棒糖從嘴里取出來,遞給身邊的妻子李碧珍,臉上浮起一個憨厚無辜的微笑,大眼睛一瞇,眼角的皺紋細細地朝雙鬢化漾開去,睫毛下方兩個“臥蠶”輕輕凸出來,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嗯,這是他的“招牌式”笑容,從毛頭小伙子到中年大叔,一如既往地笑得干凈而純真。

1994年,劉春秋從四川營山師范學校畢業(yè)來到巴塘。二十四年堅守在教師崗位上,就挪了一次窩:前年,人民小學遷到教育學區(qū)時,調(diào)到了新成立的金弦子小學,崗位沒變,還是教小學高段數(shù)學。

他到巴塘支邊的原因很簡單,一點都不“高大上”:“第一聽說風光好,第二聽說工資高?!碑敃r,他們班17個人交申請,獲得批準的就他一人。來了以后,工資竟然才286元,他大呼上當,但已經(jīng)不遠千里來了,總不能辭職回去吧?巴塘海拔低,氣候宜人,是甘孜州數(shù)得著的好地方,也就只好呆了下來。

課余,他與本地老師打成一片,學會了基本的藏語口語,可以和藏族學生進行簡單的交流了。說起學藏語,他特別懷念已去世的兩位老教師,他們仨在一起喝酒小聚時只說藏語,有些單詞發(fā)音不準,兩位老人還要你一言我一語地進行糾正。

慢慢地,他和本地人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誼,那兩年工資低,物價高,同事扎西便伸出援助之手,經(jīng)常在入不敷出時借錢給他,解一時之急,為了讓他回老家不至于兩手空空,還送他松茸干片和貝母。至今,他們兩家還你來我往,說起扎西老師,劉春秋非常感恩。

  二

“鍥而不舍,金石可鏤”,凡事貴在堅持,所以愛崗敬業(yè)才那么可貴。干一行傷一行或許是人的共性,朋友中鮮有不改行的,連我自己也早就“變節(jié)”不打算盤了。驀然回首,劉春秋還拿著粉筆和教鞭,站在三尺講臺上巋然不動地教數(shù)學,而且教得津津有味,真可謂癡心不改,不能不讓人產(chǎn)生敬意。

從在老式備課本上寫寫劃劃到在電腦上備課,他經(jīng)歷了7任校長,教了2900多名學生。一出門,滿大街都是招呼他“劉老師”的,這樣的“小確幸”,大約跟我收到稿費時的感覺相似,是一種微小而簡單的幸福。

醫(yī)生手藝好,病人就會擠破門檻找到他,哪怕擠得頭破血流。同樣,只要孩子在劉春秋的班上,學生家長們都會很欣慰:“娃娃的數(shù)學我放心了,是劉春秋老師教!”我很佩服劉春秋看學生的眼光。十年前,有位朋友請大家小聚,席間有他的兩個學生家長。喝了幾杯酒后,他的話比平時多了一點。

散席后在路上,他對我說,這兩個學生應(yīng)該因勢利導,兩個孩子都很努力。不過,一個以后只能學文科,一個必定是學理科的材料。學文科這個,怕是只能勉強考個學校,學理科那孩子一定會考個好大學。

我說,才小學四年級,你就知道人家的未來了?不至于吧!他露出經(jīng)久不衰的“招牌式”笑容,“詭譎”地說,不信你就看嘛,十年以后見分曉。如今再看這兩個孩子,劉春秋說準了,簡直不服都不行。

所謂“三十六行,行行出狀元”,這或許便是一個教師的職業(yè)敏感吧。

1992年到1994年,巴塘一共分來了十八名支邊教師,人們給他們貼了個標簽:“支邊生”,劉春秋是其中一員。教了一段時間書后,十七個支邊生紛紛改行,唯他一人留在了教學一線,成了他們中的“稀有動物”。

和劉春秋成為朋友,是在十幾年前自考時,他選擇的專業(yè)是“教育管理”,聽名字都覺得枯燥。同去自考的有八人,待考期間,我們除了復(fù)習,便逛街購物,他哪都不去,一個人靜靜地宅在寢室里看書??纪暝?,在對面的小館子里喝小酒,讓繃得太緊的弦放松一下。席間,談?wù)?、聊八卦、擺體育、說娛樂,七個人爭著高談闊論,劉春秋在一邊面帶微笑地小酌,只聽不說。那時,國道318線路況不好,客車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死去活來地折騰,我們不時皺眉,忍不住“謾罵”這條爛路。劉春秋卻不以為意,面帶微笑,仿佛坐車是一種享受,還不時關(guān)切地問同伴們:“暈不暈車?”“吃不吃冰糖?”“是不是很難受?”給我的感覺是這個劉老師雖然不喜歡說話,卻不涼薄,是個好兄長。

劉春秋心儀有規(guī)律的生活,不喜歡求變,是個典型的極簡主義者。他搬過三次家,幫忙的人連稱:“東西少,好搬得很!”他自己則說:“家里要清爽才好,東西多了頭暈!”這個性格鮮明的人,除了那個“招牌式”笑容外,平時言語不多,如果他覺得某個人實誠靠譜,就恨不得把心掏給人家;假如他覺得此人不可交,就絕無延續(xù)友誼的可能,他不會,也不屑于惺惺作態(tài)。

他沒有什么特別的愛好,在物欲橫流的當下,不沾一點惡習,這太難得了。有朋友對他妻子說:“你是嫁對人了,劉春秋這種人實在太讓人放心了?!痹诎吞粒瑒⒋呵锍松险n,不打麻將不玩牌,也不喜歡串門,閑時看電視,與朋友小酌兩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長久地保持著靜水深流的狀態(tài)。支邊生們開玩笑:“見他比覲見活佛還難”“他在閉關(guān)修行”,聽到朋友們的這些評價,他一笑了之。

秉持著這種操守和本性,使得劉春秋極有主見,決定了的事情不會隨意變動,對自己定位精準。二十四年如一日樂此不疲地站在講臺上,自然也就不奇怪了。

二十多年前的巴塘比現(xiàn)在艱苦,劉春秋當然也動搖過,想調(diào)回內(nèi)地。支邊四年后的那個暑假,他回營山老家人托人找到了教委領(lǐng)導,對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笑:“劉老師,營山好出不好進哦!”一句話便斷了他的念想?!皬拇司凸怨缘卮粼诎吞两虝恢钡酵诵莅桑 彼樕细∑皙氂械摹罢信剖健毙θ?,篤定地說。

支邊生們改行對他也有影響,他想過改行,但基于對自己的清醒認識果斷放棄了。有幾個單位想調(diào)他去當文書,他很清楚自己“一根筋”的性格不適合協(xié)調(diào)多的機關(guān)單位,還是當老師好。他拒絕人家的理由非常實在:“老師有寒暑假,比公務(wù)員安逸?!?/p>

說起劉春秋,總讓我想到八個字:端莊舉意,清潔自在。在浮躁的今天,實在難得見到一個活得如此淡定的人。上課鈴聲響了,他夾著教案走進教室,拿起粉筆敲黑板。下課鈴聲響了,他收拾好講桌上的東西,在課間的喧嘩聲中走出教室,教室、辦公室、家,基本上三點一線。他像蟄伏在海里的冰川,任海水在頭頂風平浪靜或驚濤駭浪,偶有光束漏射下來,他才悚然一驚,感嘆歲月如梭:把教室里搞得臭氣熏人的小女孩長大成人嫁到內(nèi)地了,罵他的老婆婆去世了;他啟蒙過的很多學生考上大學,小孩子們也參加工作了,他翻來覆去講題;依然沒聽懂的男生做生意當了老板,他從青澀的“小劉”變成了經(jīng)驗豐富的老教師劉春秋。春去秋來,秋來春去,學生走了一批又一批,他還“偏安”在學校角隅,過著自己覺得還不錯的日子。

他自我揶揄道:“我有啥子好寫的嘛?這二十四年波瀾不驚,平淡無奇?!?/p>

上周六,劉春秋的妻子李碧珍邀請我去吃火爆干魚,說是一位湖北朋友送她的。在他家,我偶然看到了攤著在書桌上的工作筆記,上面寫著他對數(shù)學教學的思考:

“農(nóng)牧區(qū)學生對漢語的理解能力較差,導致了對數(shù)學理解不透,掌握不扎實。數(shù)學是思維能力的訓練,老師需要對學生付出更多的精力,要進行多次講解……建立平等的師生關(guān)系,重視師生感情交流,給學生多提供獨立思考問題的機會,讓學生真正參與到學習之中,才能提高課堂效率……在課堂教學中,要鼓勵學生質(zhì)疑問題,激發(fā)學生的發(fā)散思維,讓他們發(fā)現(xiàn)新舊知識間的連接點和生長點……?!?/p>

隔行如隔山,寫這些可能是行業(yè)要求。但我還是覺得汗顏,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總結(jié)過工作經(jīng)驗。我問他:

“你24年只教數(shù)學,不煩啊?”

“面對的學生不一樣??!”他說:“一件事情做順手了,就不想做其他事了?!?/p>

“你要教數(shù)學一直到退休?”

“這要看學校的安排咯?!?/p>

“再也不改行了?”

“不是金鋼鉆,就別攬磁器活嘛!”

劉春秋書教得好,生活自理能力卻很差,不會做飯,原因是有個大包大攬的能干媽媽。他母親擅烹飪,煎、炒、蒸、炸,樣樣都會,四兄妹會做農(nóng)活,學習也好,唯獨做飯上不行。決定支邊后,父母擔心他的吃飯問題,于是張羅相親,他姑姑介紹了鄰鄉(xiāng)一位叫李碧珍的姑娘,兩個人見了面,互相滿意。到巴塘兩個月后,這位姑娘也隨之而來,然后順理成章地結(jié)婚了。拿他的話說就是:“我娘給我派做飯的人來了?!?/p>

對于妻子,劉春秋覺得虧欠她很多,也就沒有讓她出去打工勞累,他憨厚地說:“她嫁給我,沒吃好沒穿好,就讓她多耍一下吧!”我點頭,能清閑的耍也是一種福份?!叭碎g有味是清歡”?!扒鍤g”何其珍貴,用錢買不了。

李碧珍畢竟是女人,要細膩一些:“我的任務(wù)就是把劉春秋照顧好,讓他好好教書,這就是我對愛情的理解?!?/p>

話音剛落,劉春秋立即敲敲桌子:“李碧珍,不要太肉麻!”側(cè)過頭看我一眼,羞澀又甜蜜地笑笑,美滋滋地對我說:“你看看這個女人,沒有喝酒就已經(jīng)醉了。”

“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吧?”我忍俊不禁:“一個二十四年堅守在教學一線的男人背后,必定有個偉大的女人,那就是李碧珍同學,對吧?”

“哈哈哈!”

………

支邊生朋友聚會,劉春秋一般不去。他說人家都改行了,可謂事業(yè)有成,他自己還是個“教書匠”,實在有點不好意思。我說,現(xiàn)在最流行的一句話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到退休那天,大哥你桃李滿天下,“劉老師”不絕于耳,這難道不是成就嗎?他微微一笑,不說話。

我了解他的性格,又激了激他:“難道你不覺得嗎!”“招牌式”笑容立即浮上臉頰,一排整齊的白牙親切地出現(xiàn)在眼簾里。他微微頜首,表示同意,淡淡地說:“既然當初來支邊了,又沒有做其他事,那就好好當個老師嘛。退休前順利評了職稱,我就心滿意足了。”

“你覺不覺得自己像《海上鋼琴師》里那個從不下船的主人公?”

“不下船好啊,海上風景好!”

當晚,我習慣性地打開微信翻看朋友圈,劉春秋發(fā)了一張圖片,特寫了妻子做的火爆干魚,上方寫著:

四十四載都浪過,

偏從此時惜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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