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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諧本”扎西

甘孜日報    2021年12月10日

巴塘弦子。 土登 攝

正在表演的扎西。 格桑澤仁 攝

彩袖飛揚。 土登 攝

跳起弦子舞。 土登 攝

弦胡悠揚。 土登 攝


◎羅凌

弦子比賽開始了。精神矍鑠,頭戴紅須“嗦啊”的扎西第一個出場。白色“仙子”(藏式襯衫)的長袖一層層疊到手腕,藍緞子藏式背心在陽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光亮耀眼。一把彩色弦胡抵在左腰,左手幾個指姆在馬尾琴弦上靈動地起落按擦,右手輕松自如地拉動琴弓,琴弦伸縮間,琴筒里發(fā)出悠揚的弦子聲。他扯開嗓子起音,聲音宏亮,身后十一個胡琴手齊拉共唱,后面一百多位著盛裝的男女舞者動作整齊劃一,一個回環(huán)往復的圓圈逐漸形成,原生態(tài)歌聲化漾開去,從廣場的四面八方升騰起來,在天際飄蕩:

地里禾苗茁壯,五谷豐登兆頭。

及時普降甘霖,年景風調雨順。

扎西腳蹬紅黑相間的藏式手工皮靴,提腿、反跨、揭回、點輾,系在腰間的紫紅色藏袍隨著弦律微微擺動,體態(tài)輕盈,溝壑縱橫的臉上洋溢著笑容。臺上的評委頻頻點頭,四周的觀眾紛紛鼓掌:“你看,扎西‘羌魯’跳得多好!‘諧本’就該是這樣!”

“爸爸,什么叫‘諧本’???”一個小女孩不解地問。

夾在觀眾席里的父親耐心地給女兒解釋:“跳弦子時,第一個出場的弦胡手叫‘諧本’”,他們是領舞人?!?/span>

對這樣的議論和雷動的掌聲,扎西恍若沒有聽見一般。比賽也好,田間地角也罷,只要站在這個圓圈里,“胡幾”(巴塘藏語:弦胡、藏二胡或嗶旺)一拉,起聲一唱,周圍的風物和觀眾全都不存在了。他仿佛一個青衣,在臺上兀自唱拉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僅現在是這樣,五十多年來都是這樣。

要做大家公認的弦子翹楚——“諧本”并不容易,跳得漂亮、唱得要好、信口拈詞不重樣,否則沒人服氣。扎西是“諧本”,嫻熟的拉弦動作和標準的舞步,錄入了“康巴音樂之巴塘弦子數據庫”教學版。除了這個身份,他還是制作藏二胡的高手。平時沒事或不想做事的時候,他喜歡穿一件袖口磨得發(fā)白的咖啡色皮外套在老街上溜達。老巴塘們叫他“扎西羌魯”,“羌魯”是外號,藏語“掉襠”的意思。小時候父母去勞動,扎西流著鼻涕在老街上玩泥巴,褲襠掉起,褲子從來沒有好好穿起來過。這個綽號從孩提時期叫到年過花甲,以至于如果名字后面不加這個后綴,他還以為在喊別人。

“諧本”是一種無聲的殊榮,但有時也讓他不勝其累。今天,他家的大門開開關關數次,迎來送往了幾批客人。早上,康巴衛(wèi)視“向巴聊天”錄制組來了。下午,《甘孜日報》來了位記者。同時,中央音樂學院的研究生又為寫畢業(yè)論文來拜訪了。

送走客人之后,老倆口面對面坐在長條藏桌旁,妻子擁措拿起抹布擦了擦桌子上的油污,提起茶壺,給兩人各自倒了一碗酥油茶,喝了一口后不解的問:

“早上來的‘向巴聊天’是要讓你上電視,這個我明白。下午來的這些年輕人說是要寫你,還要寫一萬多字。你可以讓他們寫一萬多字?”擁措眼前閃過一疊一萬元錢的鈔票,舉起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下,搖搖頭:“一萬塊錢有那么厚,一萬字該有多少!”

他看了妻子一眼,表示贊同:“是??!寫我一千字都多了,就算我是省級弦子傳承人,也寫不了一萬字嘛。我就一個跳弦子,會做‘胡幾’的農民?!?/span>

“你都說些了啥?”

“就那些問題嘛,我想到啥子說啥子了?!?/span>

喝了幾碗酥油茶,扎西出門坐在院子里的一把舊藤椅上。今天來了那么多客人,同樣的話翻來覆去地重復,實在有點累,也不想做‘胡幾’了。望著沒有一絲雜質的藍天,盯著自己的影子隨著太陽西沉慢慢地移動,他默默地回憶今天來的三批人大同小異的問題。當時,他在腦子里搜刮詞語,一一認真作答。

向巴聊天的出鏡記者是這樣介紹的:“親愛的觀眾朋友,眼前這位中等個子,聲音宏亮,精神矍鑠的大叔,就是扎西。這位跳了50年弦子的農民藝人今年61歲,是巴塘弦子的省級傳承人。今天,‘向巴聊天’攝制組來到巴塘,走進他的家里……”記者和研究生則在筆記本上寫下了幾排字,還讓他看了,說是要確認一下,不能亂寫:

小時候從外婆金操·達瓦卓瑪那里學會了拉藏二胡;

1972年,加入“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

“文革”結束后,加入縣上的業(yè)余弦子隊;

1986年,西藏恢復雪頓節(jié),跟業(yè)余弦子隊到拉薩參加雪頓節(jié);

2006年,被確定為巴塘弦子省級傳承人;

2012年,參與錄制康巴音樂·巴塘弦子數據庫;

近年來,參加了州慶50年、60年慶典;康巴衛(wèi)視弦舞巴塘春晚、甘孜州文化工作現場會·秋月弦音晚會、康巴藝術節(jié);

2017年,榮獲“首屆迷蕃音頻獎特別貢獻獎”。

……

他嘆了口氣,突然感慨起來。一個人的大半生,說出來只有幾句話,寫下來只有幾排字。但是,人生分明就很長啊,就像門外這條老街,他還沒有出生時就有了?!澳闾易邮羌易鍌鞒羞€是別人教你的?”“你怎樣成為了一個‘諧本’”?這些說來話長,如何能一時說得清呢?

他在這條老街上長大,從頑皮的小孩,到充滿精氣神的青年;從娶妻生子,到為大兒子接媳婦,送小兒子去上門,然后慢慢老去。記憶里除了勞動和生活中雞零狗碎的事外,就是弦子和“胡幾”了。

童年時代。每天下午,疼愛他的外婆金操·達瓦卓瑪在喂了牲口,擠了牛奶后,會把裝牛奶的小木桶放在門口的溪水里冷藏。然后搓搓袖子上殘存的奶液,坐在門檻上教他拉藏二胡。那把油膩膩,沾著黑色污漬的藏二胡是杜鵑木做的,音色明亮細致。簡譜在外婆的腦子里,她手把手教他調音,左手拿琴,右手拉弦,當他能顫巍巍地勉強拉出幾聲后,外婆慈祥的臉上會露出欣慰的笑容:“哦呀,就是這樣,慢慢的就會了?!?/span>

藏族女人一般不拉弦胡,但他的外婆會跳會唱又會拉。小時候,他覺得很平常,拉“胡幾”跳弦子唱弦子,在巴塘就跟吃喝拉撒睡一樣平淡無奇。幾十年后,一位叫康·格桑梅朵的音樂教授出了一本厚厚的《藏族民間巴塘“諧”舞藝術》。外婆被她寫進了書中,小學畢業(yè)的他看不懂這些專家寫的東西,但他知道,能寫到書里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他記住了頁數,第295頁:

“金操·達瓦卓瑪和前文講的白冬尼齊名。不僅能唱非常多的‘諧’舞歌曲,能跳非常多的‘諧’舞,還能即興編創(chuàng)許多‘諧’舞詞曲,因而被人們形象地尊稱為‘諧的倉庫’和‘諧的翁則’(即比喻為寺院集體誦經的首席領經誦唱人)。她還能自拉嗶旺,邊拉邊唱邊跳,在巴塘少見,在全涉藏地區(qū)也絕無僅有。在她的影響和帶動下,全家都成了巴塘‘諧’舞的熱心傳承人?!?/span>

當看到書中寫的“在當時,會拉‘嗶旺’的女人在涉藏地區(qū)絕無僅有”時,他才知道外婆有多“?!?。他想起在“咂口樓”上,外婆一面剝玉米,一面教他唱:

阿幾拉沖!說拉薩道拉薩,拉薩建在海面上。

阿幾拉沖!說巴塘道巴塘,巴塘建在大鵬上。

他家下方朝南,有一座類似土司官寨的大藏房,是舊時一家望族的宅子,也茶馬古道驛站。兩年前,這座大藏房因用電不慎不幸燒毀。大火熊熊燃燒的時候,他覺得心里缺了一塊。有時,他會獨自來到這片廢墟,坐在一根燒黑了的木頭上,想一些事情。外婆去世后,母親經?;貞洠号f時,馱茶的客商一隊接著一隊,都要在這里歇腳,酒喝到一定時候,便在門前的壩子里燒起一堆篝火,老街上的百姓逐火而來,熱熱鬧鬧地跳起弦子,客商們也會一起跳。外婆場場必到,而且總是第一個出場并領唱:“內地產銷磚茶/雪域清澈泉水/煎熬茶水色美/品飲茶香四溢/……”她腦子里到底有多少弦子詞曲呢?母親不知道,外婆也沒有說過。可能有近千首吧?他想。1950年,巴塘人打開大門迎接解放軍第18軍進藏,巴塘和平解放。外婆和她的舞友們跳起歡樂的弦子,見證了歷史??斓桨耸畾q時,外婆身體不太好了,但對弦子依然癡迷,哪怕生病打了吊針,手上的膠布還沒扯掉,也要坐在油膩膩的藏桌邊,喝兩口加了水的青稞酒潤潤嗓子,等面色泛起紅暈時,顫巍巍地拉起藏二胡,扯著嗓門吼兩句弦子:

瓷碗破就破了,明朝可以買到。

我的恩深父母,世上難以尋找。

……

1979年,外婆懷著對弦子的眷念去世了。他常常端詳著照片上的外婆,默默地思念她。她微微含笑,和任何一個藏族農村婦女一樣,清瘦的臉上鐫刻著艱辛生活的痕跡,長辮子盤過頭頂,家常衣服,為了配合照相,系上了跳弦子和過年才拿出來的條紋“邦典”(即圍腰,藏族女性服飾的一種)。今天,《甘孜日報》那個記者看了照片,說:“眉宇間傳遞著一種民間藝人特有的文化氣息”。

他不太懂這些讀書人說的話,只覺得外婆非常慈祥。他時時想起她老人家的話,覺得很有道理:“弦子不分高低貴賤窮富,活佛、高僧、官員、群眾都喜歡。它讓人歡喜,我們只有悲傷的時候才不跳弦子?!笔前?,傷心欲絕時誰跳弦子??!鄰居家死了人,牛都要默哀三天,弦子里雖然有悲歌,但那是淡淡的憂傷,并不是心痛得要死要活的那種感覺。

扎西在自家開的小賣部里拿了一瓶紅牛,繼續(xù)坐在院子里那把舊藤椅上思忖。他得梳理一下說錯話沒有,這些都是要拿給人看的。假如說錯了,特別是電視上的表情,如果有些不謙虛的話,別人看到是要說閑話的。他想起自己對記者說的話:

“我外婆金操·達瓦卓瑪被稱“諧的翁則”,我媽媽也是弦子隊的。1964年,巴塘人拉起二胡上北京見毛主席時,我媽媽懷孕了。不然,也許她也會去呢。我們家族大大小小加起來,可以組成一個四十多人的弦子隊?!彼屑毣貞涍@段話的表述:嗯,我沒有說媽媽一定會去見毛主席,用了“也許”兩個字,沒說錯。于是,他點點頭,釋然了。

“您跳了半個世紀的弦子?。 ?/span>

記者們驚嘆的時候,他有些自豪,也有些不好意思。

八歲時,就從外婆那里學會了拉“胡幾”,拉得不好,鄰居們笑:“咿咿呀呀的,像驢子在叫”。人們在田間地角跳弦子時,他夾在圈子里“臊堂子”調皮,后來便跟著大人跳,跳著跳著就學會了。有些動作不標準,外婆和母親就會笑著糾正。1972年,縣上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選中了剛滿十四歲的他,在“文革”中后期鋪天蓋地的運動中,他們上山下鄉(xiāng)進軍營送文化,弦子舞技得到強化,藏二胡就是在這期間越拉越好的。那時候糧食還沒有過關,公社分配的工分又重,家里的日子過得很艱難。經常跟宣傳隊唱唱跳跳,可以不做那些繁重的農活了,他還暗地里偷偷慶幸過。“文革”結束后,縣上成立了業(yè)余弦子隊,他自然也在其中,這時,他已經能記住二百多首弦子詞曲了。西藏恢復雪頓節(jié)那年,應該是1986年吧,他們又跳到了圣地拉薩,受到了西藏各地官員和群眾的歡迎。客居拉薩的巴塘人在雪頓節(jié)盛典上看到巴塘弦子,流下了激動的淚水,很多人過來跟他們“打招呼”,問候家鄉(xiāng)人。跳弦子五十多年,去拉薩應該是最難忘的事情了?!鞍桌瓫_!說拉薩道拉薩,拉薩建在海面上?!边@是小時候外婆教他唱的。和所有的藏族一樣,他從小就向往那塊圣地。八十年代交通極其不方便,去成都都要走整整四天,去拉薩多難啊,所以村里人都很羨慕他們弦子隊。他還記得,在向布達拉宮虔身朝拜的那一刻,他流下了感動和幸福的淚水。

從拉薩回來后,他發(fā)現自己對弦子有感情了。以前是縣上鎮(zhèn)里喊跳就跳,在田間地角跳是湊熱鬧,或是勞動累了休息。朝拜了不是人人都能見到的布達拉宮后,他徹底愛上了弦子,像外婆和母親一樣,任何地方有弦子舞會,每場必到,不論是自己拉“胡幾”,還是別人拉“胡幾”,只要聽到一個音,手腳就癢癢,不跳便會莫名的煩躁,跳了才舒服。

那些年,除了跳弦子,就是在地里勞動。春耕夏收秋播,三、四月份青黃不接時,春節(jié)期間剩下的一些“油水”都吃完了,日子最難熬。但難熬也得熬,一年一年,就這么過去了。

他已經記不清是什么時候成為“諧本”的,反正跳著跳著,他就排在了第一個。跳弦子一直是巴塘官方與民間重要的文化活動,農民弦子調演、各鄉(xiāng)之間比賽是常事,而且要求每家每戶必須派人參加。一些只能在業(yè)余跳,難上正經臺面的人便請他教弦子,他總是耐心地教,先后教過四百多人。因此,他對記者說:

“如果說是怎么成為一名“諧本”的,應該說是外婆的教導,父母的支持,關鍵還是自己熱愛。還有,跳的次數太多,熟能生巧了。”

“有收獲嗎?”記者抽了抽掉到鼻子上的眼鏡,開玩笑似的說:“老農民走出大山,見世面了,應該有收獲”。

“我是一個農民,勞動就是我的工作。跳弦子讓我見了世面,使我除了農民這個身份,還成為了巴塘弦子省級傳承人。這期間我認識了很多優(yōu)秀的朋友、學者、專家,大家真誠地交流對弦子的感受,很受啟發(fā),這是最開心的?!焙呛牵悬c不好意思地想,這有點像電視上那些當官的在講話哦?!UQ郏秃攘艘豢凇凹t?!保谧炖镌野闪艘幌拢l(fā)出“吧”的一聲,有些得瑟起來:“原來,我還是很會說的?!?/span>

今天來的人,都沒有問他對弦子的感情。人家不問,他就不說,怕說錯。他想,如果他是一個記者,一定會問這個問題。想到這里,他馬上拍拍后腦勺,臉上有些發(fā)燒:你只是一個會跳弦子的老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吃了多少苦頭,才把日子過得有點像樣了,你能和吃“文化飯”的記者比嗎?不過,他還是有點遺憾,如果問的話,他會說:“感恩!”

他熱愛弦子,更感恩弦子。跳弦子跳到康定、成都、拉薩,不僅開了眼界,“巴塘弦子省級傳承人”這個身份也非常光榮,弦子還成就了他的好姻緣。

那些年,雖然沒多少吃的,穿得也沒有現在好,但年輕人也有自己的玩法。跳弦子和如今那些年輕人愛去的KTV一樣,都是姑娘小伙互相認識的場合。只不過現在這些穿奇裝異服的娃娃們是在一間房子里扯起嗓子吼,不曉得到底在吼啥。而他們,則是在老街的燈桿壩、橋頭上、打場里、勞動休息的時候,跳“諧”舞。在大家圍成的圓圈里偷偷地看哪個姑娘好,看對眼了,就在弦子歌詞里含蓄地表情達意。

妻子擁錯就是這么認識的。

那年,巴塘各鄉(xiāng)鎮(zhèn)之間開展弦子比賽,大家都憋了一口氣暗暗競爭。鎮(zhèn)長說:“你們要好好跳,給我們鎮(zhèn)爭口氣!”經常一起排練的人中,同鎮(zhèn)鄰村有個叫擁錯的,跳弦子的時候,唱得最起勁,跳得很認真,就是跳得不咋個好。跳得好的沒吸引到他,跳得不好的,反倒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偷偷端詳,這姑娘身材苗條,一雙黑眼晴,兩條長辮子垂到腰間,挺不錯的,他便暗暗有了點好感。每次排練到場后,總要張望一下她來沒來。他是“諧本”,是全場的“靈魂”,但是自從注意到擁錯后,拉“胡幾”竟有些心猿意馬起來,有時還要拉錯幾個音。人們便詫異地說:“嗨,‘羌路’,你今天是怎么了?沒吃飽飯啊?”不過,那個年代的人不像現在的年輕人開放,除了一起排練,他和擁措幾乎沒什么交流。直到有一天排練結束,機會來了。擁措喊了一聲:“扎西!他回過頭,擁措說:

“他們說我跳弦子動作不好看,你說咋個樣子才能跳得好看?”

他的心“咚咚”狂跳起來,但他盡量保持平靜,淡淡地說:“跳得不好看就不要去跳了嘛,何必那么勉強自己?”

“你咋個能這種說喃?都跳了十多天了。鎮(zhèn)長也喊給我們爭氣,現在回去,好丟臉哦!”

看著面前這個姑娘倔強較真的樣子,他心里一動,狡黠地笑了笑:“你非要跳,那就跳嘛。你看倒,我給你演示一下?!泵刻粋€動作,就停一下告訴她:“頭上有神明,我們跳弦子時,手從眼前輕輕劃過去,不能超過眉毛?!薄耙獙W會用腰,腰自然彎曲,手自然就會順著腰上上下下”……“腳不能生硬地踢出去。你不能跟前面的人機械的跳,要學會聽“胡幾”的節(jié)奏,上身往下沉,把力量反彈在膝蓋,隨著節(jié)奏輕輕顫動、斜踢出去……”

只跟著學了兩三遍,擁措的動作就好看多了。“這姑娘果然聰明。”他不由得在心里贊許。他決定逗一逗她:

“動作是差不多了。不過你不要黑起個臉嘛,坐在臺子上的人本來想給我們鎮(zhèn)打高分,看到你的臉色人家都不想了。”

擁錯一聽之下,面露不悅:“扎西,曉得你跳得好,我才來請教你,你不用這樣諷刺我!”

看到擁錯不高興了,他趕緊解釋:“不不不,你不要生氣。我的意思是說,跳弦子是件高興的事情,不是上山砍柴火,也不是讓你去放牛,用輕松愉快的好心情去跳,動作才會優(yōu)美自然?!?/span>

擁錯笑起來,笑得很甜。他覺得擁錯至少是不反感他的,心里暗暗高興,又教了她兩首弦子詞。在以后的排練中,他盡可能地接近擁措,既讓擁措知道他的心意,又不讓其他人看出來,著實費了不少心思。后來,他們便自由戀愛了。這場戀愛遭到了家里的強烈反對,遵循傳統(tǒng)的父母覺得新潮的自由戀愛不是什么好事情。他那祖籍重慶、半藏半漢的父親說:“家里定的婚姻才好,才穩(wěn)定?!边@種情況下,為了不讓父母傷心,有一段時間,他們故意疏遠了。中山廣場上放電影時,他去看,擁措也去看,相隔甚遠,但心意相通。這時的他隱隱感到痛苦,一首弦子詞浮上腦海,卻又如梗在喉,唱不出來:

疾如閃電目光,飛箭一般射出。

洞穿我的心扉,叫我不能自主。

最后,他橫下了一條心,對父母說了狠話:“你們找了五家人,我曉得這五個姑娘都好,但是我不喜歡。我就要和擁錯結婚,不然,我就終身不娶了!”

三年過去了,父母終于沒能扛過他。1986年,他和擁錯結婚了,他風風光光地迎娶了擁措。那時的禮金最少五毛,最多兩元,最奢侈的是送一床大紅被面。他這個“諧本”結婚時,人們送得最多的是弦子詞:知音我倆之情/形似神木柏樹/神樹四季長青/情義永久長存……雖然家里條件不好,但父母還是竭盡全力,把婚禮辦得熱熱鬧鬧的。他心里非常感動,在朋友們的慫恿下,夫妻倆共同跳了一曲地道的巴塘弦子。他拉“胡幾”,擁措在后面跳。他們專門選了一首表達感恩的弦子詞,把婚禮推向了高潮:

山頂湖是牡鹿湖,犄角粗壯湖水情。

湖水恩情何時報,來日再報湖泊恩。

山腰湖是奶牛湖,乳汁豐涌湖水情。

湖水恩情何時報,來日再報湖泊恩。

山腳湖是駿馬湖,步伐快穩(wěn)湖水情。

湖水恩情何時報,來日再報湖泊恩。

幾十年來,他和擁錯互相支持,一起勞動,一起跳弦子,結伴參加各種文化活動,孝敬父母,先后送走了兩位老人。后來,不種地了,家里的農活交給了大兒子。他們把藏房里間整理裝修出來,開了一間小賣部,擁措當“老板”,他做“胡幾”賣,日子過得祥和平順。外婆說得沒錯:“日子總會慢慢好起來的?!?/span>

前幾年,在成都錄巴塘弦子數據庫的時候,偶然結識了一位漢族書法家,他寫了一幅書法送給他們夫妻:“王行仁義擁和興扎來厚福錯中盈西金送順溫馨永旺業(yè)興家滿堂紅?!彼堰@幅卷軸珍藏在經堂柜子的抽屜里。一次,一個有文化的朋友到他家來喝酒,看了說:“這是一首藏頭詩,你們的名字在里面,但我斷不了句。”他不知道啥叫“藏頭詩”,只認定一點,上面的“王扎西”和“擁措”是他們夫妻的名字,“興家滿堂紅”就是扎西德勒(藏語:吉祥如意)的祝福。

……

想到這里,太陽從西邊落下去了。老街上熱鬧起來,下班的,做生意回家的,摩托車、小車的“嗚嗚”聲,感覺亂糟糟的。隔壁家廚房里炒辣椒的味道傳進他的院子,兒媳婦在洗蔥拆蒜,準備做晚飯了。擁措在里間的小賣部里坐著,隱約聽到有人來買了一包味精、一瓶醋。兒時炊煙裊裊的老街又出現在眼前,巴塘弦子本來是舒緩的,但現在跳個弦子都心急火撩的,跟這條老街一樣,到底是怎么了呢?他不由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又想起和擁措的戀愛公開,遭到家里反對后,弦子隊的朋友們經常用弦子詞開玩笑,他們邊跳邊唱:

不要咚咚敲門,爹媽定會責備。

小哥若有心計,門栓用針撥開。

他這個“諧本”此刻只能一面拉著“胡幾”,一面邊跳邊唱,臉上浮起訕訕的笑容,心里隱隱作痛。于是,他的兄弟伙們便會挺身而出:“你們說得好難聽哦!我們‘羌魯’才不會鬼鬼祟祟的呢!他要正大光明地把擁措娶回家!”于是回敬一首:

向前走動三步,步入花園之中。

誘人紅花怒放,我卻無心采摘。

擁措的那些姐妹們同樣不甘示弱,而且深表同情:“擁措是個好姑娘!姐妹們唱起來!”

人們好心勸告,勝過恩深父母。

勸告實屬多余,姑娘自有分寸。

……

三十多年過去了,這些場面猶在眼前,他面上又浮起了笑容。禁不住哼了起來:“誘人紅花怒放,我卻無心采摘?!?/span>

婚姻大事上,沒有父母贏過子女的。對這個,他深有體會,所以他和擁措從來沒有反對過兩個兒子的婚事。小兒子找了一個云南姑娘,要上門落戶到香格里拉縣。他內心其實是非常不舍的,但沒有反對,而是高高興興送他去做了上門女婿。上個月的一天,在微信上,小兒子給他發(fā)了自己制作的木碗圖片,高興地告訴他,自己被確定為云南省的木碗民間手工藝傳承人了。他暗暗慶幸,沒有反對這門婚事是對的,兒子幸福就好。

內心深處,對“諧本”這個殊榮,他覺得自己是不配的。巴塘的“諧本”太多了,比如他的外婆,可以自編詞曲。這些年,他也在不斷琢磨,很想把“嘎諧”(巴塘方言藏語:即巴塘弦子)這個老祖宗留下來的好東西傳承下去。繼續(xù)梳理今天的采訪,看自己有沒有說錯話,有個說普通話的大學生問得好:

“扎西大叔,你最大的遺憾是什么?”

“活到六十歲,我最大的遺憾的是只讀到了小學畢業(yè)。如果好好讀了書,我就不會當農民了?!?/span>

他說的是真的,如果認真念了書,對弦子的理解不會像現在這樣膚淺,人家問弦子詞的意思、弦子古老的歷史,他只能淺淺地解釋,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不過,”那個大學生又說:“如果你考上大學當了干部,巴塘就少了一個‘諧本’和做弦胡的人了?!?/span>

大學生笑了。他也笑了,心里想的卻是:還是當干部端“鐵飯碗”好。

天快黑了。扎西站起來,把坐了兩個多小時的那把舊藤椅放回到蘋果樹下。抬手摘了一個,那是正宗的巴塘“玫瑰香”蘋果,他咬了一口,有點生澀,離完全成熟還差幾天火候。

他自己編的弦子詞,一般只在家里唱:

中山廣場“諧羌”,歡樂幸福吉祥。

家里做著“胡幾”,心中平靜如水。

這詞,用巴塘藏語唱出來很順口,是生活的真實寫照,他比較滿意。正準備哼兩句時,妻子擁措從里間的小賣部走出來,嗔怪地說道:

“筷子都擺好了,這個時候吃啥子蘋果嘛!”

他一笑,連忙狠狠地咬了一口,大嚼了幾下,吐掉嘴里的蘋果渣,把吃了一半的蘋果扔在了小院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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