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4年05月23日
◎商臻
一
餓著肚子時絕對不能重溫的電影,首推《飲食男女》。
一開場,郎雄先生飾演的大廚就以國宴的手藝料理了周末和三個女兒的晚餐。宰雞殺魚切菜,剁餡包蟹粉小籠,蒸籠冒著熱騰騰的白煙,半鍋滾油發(fā)出炸東西時悅耳的聲響,案板上紅白相間的臘肉切片時每一刀下去都會滲出油來,鏡頭且專門給了個特寫,于是觀眾的口水跟著也出來了。
沒法子,電影里的美食,還是華人拍的電影最能勾出華人的饞蟲來。一方面,和觀眾吃著同一種飯長大的導(dǎo)演,才最懂得如何單用“色”來調(diào)動觀眾對于“香”和“味”的精微感覺。另一方面,想象力是需要有所依附的,銀幕上的美食如果是觀眾沒吃過的,拍得再漂亮,無從想象味道的話,也還是隔了一層。
最近看的一部美食題材的電影是梅里爾斯特里普主演的《茱莉與茱莉亞》,迷茫的小白領(lǐng)茱莉突發(fā)奇想,決定花一年時間逐道菜實踐名廚茱莉亞的暢銷食譜并寫博客記錄。隨著博客大熱,茱莉亞本人也得知了茱莉的存在,然而茱莉亞卻表達(dá)了對茱莉博客的不滿,不被偶像認(rèn)同的茱莉沮喪萬分。男友安慰她:“比起那個不理解你的她,那個你想象中的她才更重要……”電影直到最終,生活在同一時空的兩代熱愛廚藝的女人也未曾見面,上演偶像與粉絲相視而笑熱烈擁抱的完美結(jié)局,而是年輕的茱莉去參觀“茱莉亞廚房”的展覽,對著照片上的茱莉亞悄悄說:“我愛你,茱莉亞?!币驗樵谲锢蛐哪恐校骸拔铱煅退赖臅r候,是她把我從海里撈了上來……”我喜歡這個不落俗套的結(jié)尾,也喜歡電影里瑣碎卻溫暖地表現(xiàn)出兩代女性的自我成長之路,至于電影中大費筆墨的“勃艮第燉牛肉”吸引我的程度,卻實在遠(yuǎn)不如《飲食男女》里只出現(xiàn)了幾秒鐘的一道碧綠菜心邊的梅菜扣肉。
相較《飲食男女》里一桌家常菜里不瘟不火的親情愛情倫理,香港的美食電影則完全是另一個路數(shù),《食神》和《滿漢全席》里,眼花繚亂如耍雜技的烹飪過程,“齊天大圣燴虎鯊”“超級無敵海景佛跳墻”“黯然銷魂飯”這類匪夷所思的菜式,果然不愧港片“盡皆過火,盡是癲狂”的名頭。
以美食為主題的國內(nèi)電影,最劍走偏鋒的是那部《雙食記》。做得一手好菜的妻子遭遇背叛,遂有意接近丈夫的情人傳授廚藝,情人的晚餐和妻子的晚餐相克成毒,一道道美食最終讓那個丈夫頭發(fā)脫落漸漸虛弱直至坐上輪椅……看似驚悚的故事,卻囊括了這個時代的許多關(guān)鍵詞:外遇、小三、食療養(yǎng)生、相生相克、桌面上的觥籌交錯和桌面下的重重殺機(jī)。好在電影上映后立刻有相關(guān)專家聲明:電影的表現(xiàn)太過夸張,劇中的菜譜照方抓藥并不會造成那般恐怖的結(jié)果。
票房過億的大導(dǎo)演在他的微博上說:“電影全是假的?!睕]錯,縱身飛上高墻的蒙面女俠身后是一根觀眾看不見的鋼索,餓了一天的少年狼吞虎咽的那只燒雞其實是演員在鏡頭前吃了又吃已經(jīng)望雞生畏的第十二只雞。然而電影的魔力正在于,即使知道了上述真相,在某些時候,銀幕上的聲色光影仍足以讓人忘記這一切的虛幻,而當(dāng)電影散場,燈光亮起,對于那些戀戀不舍地站在位子上一直看到最后一行字幕推出的觀眾來說,他們心中的惆悵,實在比那場剛剛落幕的電影更加真實。
二
上譯配音版的《巴黎圣母院》之于我,有許多年時間,都是一部耳朵里的電影。
有時候會忘了曾經(jīng)有過一個電影幾乎只能在電影院里看的時代,電視上絕少播出電影,錄像帶、VCD、DVD尚未出現(xiàn)或普及,在線視頻和本地下載的概念就算是科幻小說里都不曾出現(xiàn)過。陰差陽錯,我始終沒有機(jī)會在電影院里看《巴黎圣母院》,但我聽過無數(shù)次——當(dāng)時熱愛電影的人重溫一部電影的主要方式,是廣播里的“電影錄音剪輯”。
后來一直有“聽電影”的習(xí)慣,不能不說和從小聽多了電影錄音剪輯有關(guān)。做不費腦子的事情時,有時更喜歡不播放音樂,而是放一部熟悉的電影只聽不看當(dāng)作背景。其實看得夠熟的話,聽著聲音,腦子里會自動播放畫面。
不過好看的電影未必同時是好聽的電影。至少,為了耳膜著想,絕大部分槍戰(zhàn)片和刀光劍影的武俠片會被排除在“好聽電影”的列表之外。電影畢竟是視覺為主的藝術(shù),一部電影要在去掉視覺效果后還能百聽不厭,就要靠出色的對白和音樂了。
說到音樂,曾經(jīng)喜歡聽的電影里就有《海上鋼琴師》,雖然這部電影的原聲專輯也同樣廣受歡迎,但和聽專輯里的純音樂相比,還是跟著情節(jié)出現(xiàn)的旋律更能打動人心。
還有每年圣誕都會翻出來重看的《真愛至上》,英國賀歲片,兩小時電影里講述了十個圍繞圣誕節(jié)發(fā)生的愛情故事,十個故事敘述得線索分明,個個溫馨感人,結(jié)局皆大歡喜,是電影中的百憂解。風(fēng)格多樣的音樂和歌曲,好聽的英國口音,有趣的臺詞,讓這部電影單單拿來聽,也常常會戴著耳機(jī)微笑起來。
有一陣子迷上聽《傾國傾城》這部老片,整部電影第一句臺詞,是正宗老北京韻味的一聲吆喝:“豆腐腦——”在北京度過少年時光之后南下香港的李翰祥先生在1975年拍出的這部電影。從熱騰騰的豆腐腦到精致的宮廷細(xì)節(jié),一衣一物都依照古籍記載仿制,甚至不惜動用自己私藏的古董,李導(dǎo)演的思鄉(xiāng)之情盡在其中,簡直是用鏡頭去撫摸心中那個咫尺天涯的故國。同樣是李翰祥導(dǎo)演拍攝的清宮片,數(shù)年后他北上實景拍攝的《垂簾聽政》和《火燒圓明園》中,就全然沒有了這種可望卻不可即的故國之思。李翰祥京味十足考究到號稱“一字不能改”的臺詞,原汁原味京腔京韻的對白,讓《傾國傾城》這部電影毫無疑義地在我心中列位于“好聽電影”之列。
話說回頭,許多年后,那部《巴黎圣母院》我還是看到了。但感覺卻和之前重溫《尼羅河上的慘案》《卡桑德拉大橋》《野鵝敢死隊》等看過的電影完全不同。數(shù)十年來在心中完全構(gòu)建在聲音上的電影一旦落實到眼前的畫面,卻發(fā)現(xiàn)每一個鏡頭都比自己的想象暗淡無光。如果閉上眼睛只聽聲音,那個童年在收音機(jī)旁幻想出來的“奇跡王朝”立刻活靈活現(xiàn)地隨著對白和音樂出現(xiàn)在腦海里,睜開眼,又倏忽間消失無蹤。
這真讓人惆悵,亦舒說:“生命如幻覺?!彪娪案腔糜X中的幻覺。一部聽得爛熟卻從未看過的電影,也許,就應(yīng)該讓它永遠(yuǎn)停留在幻覺里——要多絢麗,就有多絢麗;要多美好,就有多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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