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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長河一孤島

甘孜日報    2020年05月27日

  ◎路嘉

  憶秦娥在山坡輕輕拍打羊屁股時,她還叫易招弟。

  那天,一圈的羊都朝憶秦娥張望,父母手忙腳亂找出一件姐姐易來弟的綠褂子,一雙借來的白色回力鞋,把她裝扮成一只有點艷麗的灰蛾子。舅舅胡三元帶著她飛入了戲園子,直到現(xiàn)在她也沒明白為何唱戲,就是認認真真把一生都纏在了里面。

  我和憶秦娥都沒想到是這樣的碰面,隔一本書,我翻閱書本,她背誦戲詞,在薄薄的燈光里重重地呼吸,順著邊緣鋒利的紙張慢慢走近,步子邁得又小又快。

  “哎呀,哎呀,娃嗓子好著哩呀!有人教過嗎?”

  和羊為伴的憶秦娥未曾想,胡彩香這句話偷偷給她的一生泄了密。

  那樣一個戲劇正盛的時代,憶秦娥只知角兒精美的服飾,陡峭的眉眼,指尖翹起,劃開一地滾燙的目光和吶喊。她沒想過成為角兒,甚至不敢想,她一步步都想踏進塵世里,卻被洪流一下下推入繁復(fù)的聲名中。

  小小的戲園子,很多人都是真正熱愛的,除了憶秦娥在小小的灶房樂得自在。浪蕩的舅舅,拿起鼓槌,眼神堅毅,認真嚴(yán)肅。胡彩香,平日常和戲園子另一個叫米蘭的女人勾心斗角,教起戲來一絲不茍。門房老漢茍存忠,常年穿“老鼠皮色”的棉大衣,老戲紅火時,一人可以唱好幾種角色,十幾歲就紅極一時。

  在省秦走紅后,憶秦娥宣布了懷孕。每個人都知道懷孕意味著什么,對一個角兒意味著什么,身材的走樣,名聲的消退。臺柱子宣布懷孕,戲班子里熱鬧了許久,大家憋著一口氣,暗暗較起了勁。憶秦娥什么也沒聽,什么也沒管,安安心心休起了她盼望已久的產(chǎn)假,生下一個男孩劉憶。

  停在這里,看客讀者大概心有不甘,但對憶秦娥來說是個好的結(jié)局,她終于過上了她喜歡的生活,吸了滿口逃離虛名的嗆鼻煙火氣。

時代似乎沒想讓她停下來,劉憶生下來就是個傻子;演塌了正紅火的臺子鬧出了人命;丈夫把別的女人帶回了家。站在這樣一個岔路口,她不知逃往何處,尋到蓮花庵,躲藏起來,祈求一生寧靜。

  離開蓮花庵那天,住持的臉被潭水映得明亮,她說:“也許把戲唱好,讓更多的人得到喜悅,就是最好的贖罪了?!?/span>

  蓮花庵去對了,讀到這兒頓感自己淺薄。住持有大智慧,一眼看穿憶秦娥終身的修行,修心還是要回到戲園子,回到戲本里,心不該被小小的廟堂束縛,回歸塵世,無畏所逃離之事,才是修行的開始,若不明這個道理,世間有再多廟堂,也無法藏身。

  憶秦娥用蓮花潭的水洗了澡,住持為她誦著《地藏經(jīng)》,那樣潤澤潔凈的水,好像真的洗去了她的沉重,前半生終于從她的心頭掉落,落在一片滿目蒼翠的草地,雪白的羊兒像傾灑的米粒,嘴邊小胡子顫動,嚼碎青草,她匆匆看了,就帶走目光,不曾想后半生再沒見過那樣綠的草,那樣白的羊。

  憶秦娥有罪嗎?也許沒有,也許有。

  應(yīng)該多對丈夫劉紅兵吐露柔情的,應(yīng)該多順應(yīng)他的,也許這樣他就不會喝太多的酒,她們就不會生下一個傻兒子,也許他就不會在外面尋找 豐滿蓬勃的女子,也許他們的婚姻就不會走到盡頭。

  “離開憶秦娥,他清楚地感到,是在離開人生最美好的東西?!?/span>

  憶秦娥身邊從不缺男人,對劉紅兵這個人物,我?guī)е嗨叫暮推珢?。他愛慘了憶秦娥,愛慘了那個在舞臺上風(fēng)華絕代的憶秦娥。劉紅兵是一個收藏者,一個收藏者若能淘到一個純潔美好的姑娘,無疑是幸運的,更何況她是一個唱戲的姑娘,像華美的藝術(shù)品,他注視她,欣賞她,精心呵護,不許任何人打碎他美麗的藝術(shù)品,憶秦娥也不可以。

  瓶子還是碎了,劉紅兵打碎的。碎的聲音很輕,廣闊的歷史里,沒有人聽到,像一顆玫瑰種子,深埋在憶秦娥心里。它不會消失,它在時間中生長,尖刺劃過血肉,那朵嬌艷,肆意吮吸著憶秦娥的鮮血,頂在她的皮膚下,等一個時機破開,綻放。我一直不愿相信劉紅兵是一個好色且私生活混亂的浪蕩公子,畢竟一路走來,他都在,腆著臉皮,打也好,罵也好,他總是嘻嘻哈哈帶著好吃的好玩的擠進憶秦娥的小屋,一點也沒有“高干”子弟的架子。他教憶秦娥人情,也教憶秦娥愛,他把所有的好脾氣和溫柔都給了她,讓我每次讀到之后憶秦娥和其他男人的溫情,都感覺微微不快。

  “分離就是輕微的死亡?!笨粗鴦⒓t兵離開的背影她死了一次;傻兒子劉憶腦袋裂開她死了一次;想起教她唱戲的門房老漢茍存忠臨死前戀戀不舍的眼睛,她死了一次;看著愛人石懷玉白布單下那顆毛乎乎的腦袋,她死了一次;憶秦娥也不明白那個依舊吟唱戲詞、頭飾繁復(fù)、衣服華美的,還是不是憶秦娥。沒人聽出過,她唱得很傷心。

  一代“秦腔皇后”憶秦娥,沒有被陳彥高高懸起,變成觸不可及的皎月,她深深落在生活中。她喜歡放羊,比唱戲還喜歡,摸羊兒細嫩的肚皮,看它們倒在草地翹在空中的四條腿。黃昏的山坡比戲園子里的角兒還好看,天暗了,羊暗了,她臉上紅撲撲的色彩也暗了,變成姐姐易來弟胭脂的顏色,比胭脂還柔媚。在戲園子學(xué)戲的日子,縣城外的河灘一直很靜,沒什么人,煩悶了去看蝴蝶,五顏六色的,比灰蛾子漂亮得多,那是她一直向往的色彩。河里的水流得很慢,沒她的思緒慢,看河水滑過腳面,溫?zé)岬?,帶著褪去的陽光。鳥兒、蜻蜓、蟲子揮舞小爪,振振翅膀,搖頭晃腦地,一個個變成了孤苦伶仃,刻苦練習(xí)基本功的憶秦娥。

  戲劇是一盞燈,久了就舊了,唱戲人唱一輩子也難內(nèi)心明澈,聽?wèi)蛉寺犜倬靡搽y逃世俗命運。澎湃,震撼,癡迷,讀著他們,讀得入了戲。為戲生,為戲死,戲黯淡了,他們便沉寂,收起艷麗的衣裝,神采,化在人群里,不出一點聲響,一滴彩掉進大海,無形無跡。書里的每一個人都像那只灰蛾,將燈盞撞出聲響,撞出星星點點搖晃的光影,好像那樣看客就可以永不散去,身穿華衣,勾畫眉眼,臺下依舊高朋滿座。

  “主角是生命長河一孤島;主角是舞臺生涯一浮漂;主角是一路斜坡走陡峭;主角是一生甘苦難嚎啕;占盡了風(fēng)頭聽盡了好,捧夠了鮮花也觸盡礁?!?/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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