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小女孩往地上一坐，不準備走了。她已經(jīng)很累?？墒菭敔斂偸谴咧下贰?/span>

   “我們的莊稼熟了。一定要趕在被人偷走之前將它們收回來?！睜敔?shù)谑淮沃貜瓦@些話。他很焦急。她已經(jīng)好幾次跟他說，莊稼并沒有熟，這不是莊稼該熟的季節(jié)。并且昨天他們才去那兒看過。玉米須剛剛冒出來，離成熟還有一點時間。何況在那片樹林中，人們根本沒有發(fā)覺他們的土地，不會被偷走，也從來沒有被偷過東西。那里除了她和爺爺，沒有第二個人知曉?？墒菭敔斶€是聽不進這些話，他越來越著急，仿佛已經(jīng)看見那片地里的莊稼正在遭受偷竊。他走得很快，也越來越急躁?？磥硭氰F了心要在今天晚上去把東西全都收回來，就算明天晚上去都晚了的樣子。

   可是小女孩走不動了。她很想回家。心里有點后悔，不應該跟著爺爺出來?，F(xiàn)在覺得爸爸不讓她出門是對的。爸爸最不喜歡她成天跟著爺爺。

   她賴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扯住地面的幾根野地瓜藤子，它們也非常牢固，她拽穩(wěn)了它們，爺爺也就不能徹底將她從地面提溜起來。不管他怎樣生氣，甚至用棍子打她，都沒有辦法讓她提起雙腳站起來。她的手狠狠地拽著野地瓜藤子，爺爺使勁扯住她脖子后面的衣服。

   “死娃娃！你敢不聽我的話?！?/span>

   爺爺用惡毒的話罵她。

   “我不想走了。”她再次說這句話，希望爺爺干脆把她丟在這兒，讓她得到休息。又累又困了。

   “現(xiàn)在才說不走，晚啦！都走了大半的路?！?/span>

   爺爺從來不用這樣的聲氣吼她?？墒乾F(xiàn)在卻一反常態(tài)。

   “我走不動。也不想走了?！彼f得很認真，也很生氣。爺爺不該對她用那么兇惡的口氣。

   小女孩揪住藤子不放，眼里熱乎乎地滾出眼淚。她覺得今天晚上日子不好，盡遇著奇怪的事。爺爺不該是這么兇惡的態(tài)度，卻正在用兇惡的態(tài)度對她。還有，起先她跟曲莫阿蓮和杰布在一起，他們說好了要她帶路，卻在半道上走散了，他們是故意走散的，這一點瞞不了她。一開始杰布有意拉開距離，然后是曲莫阿蓮。他們只顧著自己走路，完全不考慮她這個小孩的腳力是否跟得上。當然，有一小段路程她跟曲莫阿蓮混在一起。這個印象非常深，她不會忘記。當時她們有說有笑，曲莫阿蓮的態(tài)度跟之前完全兩樣，她那張在月光下的臉涌動著老年人才會有的慈祥。她當時說：“你確實長得像我的兒子。雖然你是那個女人生的，但我還是很喜歡你。”這些話讓她感動。她就大膽地喊她奶奶。

   之后的事情就比較模糊了。可能在某個地方還休息了一會兒，因為她原本空蕩蕩的水瓶后來裝滿了水，就連她的衣服都是濕的。曲莫阿蓮給她找了干衣服換上，不知道是哪里找來的，反正她換了干衣服。她們還發(fā)生了爭執(zhí)。這一點她就記得很清晰了。當時太餓，她搶了曲莫阿蓮手里的食物，那食物味道非常差，奇怪的藥水味。她從沒有嘗過那么難吃的東西。曲莫阿蓮非常生氣，她用水瓶子把她打跑了。

   爺爺是在半路上遇到的?？墒撬麍猿终f不是這么回事。只要她一提起曲莫阿蓮和杰布，說她是和他們走散了，就會被一巴掌拍在后腦勺：“你的腦瓜殼都裝的什么呀？你是跟我一起出門的！”

   她不信。她對剛剛發(fā)生的事情記得不算很清楚，但能記住的東西絕對不模糊。而且她嘴里還有搶吃了曲莫阿蓮食物的怪味道呢。

   此刻她的腦子停不下來了。她又想起爸爸的叮囑。就在前幾天他悄悄跟她說，要是你有機會就跑吧，千萬不要留在這里。我不是要趕你走，只是為了你好。她追問原因又得不到回答。她能看出來，爸爸和爺爺?shù)年P系很緊張。他們背著她打架，表面上裝得無事發(fā)生。有一天晚上他看見爺爺?shù)乖诘厣?，剛打完架又喝了許多酒，倒在地上起不來了。她跑過去守在那兒大哭，怎么喊都沒有反應，伸手推他或者拽他起來也沒有反應?！盃敔斔懒?！”她跟爸爸這樣說?！澳銧敔斣缇退懒耍　卑职忠埠軞鈵?。

   總之，就像今天晚上爺爺想拉她起來但就是拉不起來一樣。那天晚上她使盡全力，也沒有將爺爺拉起來。他當時就跟她現(xiàn)在一樣，雙腳僵直，躺在那兒不動。爸爸走過來跟她說，別哭了，你爺爺已經(jīng)醉死了。她知道他們剛打完架，說的是氣話，但是之后有好幾天，爺爺就消失了。她到處找不見人。并且爸爸一直說謊，他沒有把所有的事都跟曲莫阿蓮說。

   反正，那所棚子里經(jīng)常發(fā)生爭吵。她覺得那兒很不吉利。希望搬到別處，或者重新起一所房子。關于棚子，爺爺和爸爸都說是自己搭建。意思彷佛是要對方搬走。她也搞不清棚子是誰建的。她總覺得有一天他們中的一個人會主動離開那個棚子。他們誰都沒有透露這種心跡，但她就是知道會有那么一天。今天晚上曲莫阿蓮去了之后，爸爸說要跟爺爺和好，那全是假話。她清楚得很，爺爺是不會跟爸爸和好的。永遠不會。

   對了，其實她不想叫曲莫阿蓮奶奶。那些食物太難吃了?，F(xiàn)在她要懷疑，是曲莫阿蓮故意引誘她吃下一點苦頭。但又不敢肯定這個猜測。事實上她經(jīng)常夢見曲莫阿蓮。在樹林里第一次見面就認出來了，她就想跟她走了。只可惜曲莫阿蓮當時的態(tài)度非常冷漠。她與夢里的反差太大了。夢里的曲莫阿蓮很和藹，她們住在一起，只有她們兩個人，沒有爸爸也沒有爺爺。夢里的曲莫阿蓮生著重病，她可能快要死了但是因為舍不得拋下她而一直活著。她守護在她的床前，在冷颼颼的晚上勉強燒著一堆小火取暖?！八麄兌甲吡?。全都走完了?！鼻⑸徳趬衾锓磸透f這句話。然后她就會用安慰的口氣說，奶奶，我還在。對話完了之后她們就忍不住要哭上一場。所以夢里的那間屋子除了冷清清的火光就全是眼淚了。一個病重老人的眼淚和一個無助的孩子的眼淚。她每做完這個夢醒來眼皮都是腫的。

   如果曲莫阿蓮像夢里一樣對她就好了。在夢里的有一天晚上，曲莫阿蓮感覺病好了，她燒開一鍋水，在里面放下最后一把草藥，她說喝完那些草藥就不用再喝，因為她的病已經(jīng)好了。那天晚上她們的心情都非常好，斷定從此之后日子就會好起來。

   小女孩完全沉浸在回憶里。

   “快起來！你在想什么！”爺爺湊近她的耳朵大聲說。

   這回她徹底清醒過來。腳下也有了一點力氣。她可以站起來了。

   就在她準備起身時，爺爺卻突然拔腿跑了。像是受到什么驚嚇。他從未有過這樣的表現(xiàn)，即使從前遇到一些危險，他也是首要地將自己的小孫女保護起來?？墒墙裉焱砩纤膽B(tài)度完全不對勁了。

   小女孩四處觀察，覺得大樹背后的草叢中似乎站著一個人。可是她不敢走過去看。假裝什么都沒發(fā)覺，徑直往家的方向跑。這會兒她非常想念爸爸，邊跑邊哭，摔了很多跟頭，膝蓋也受了傷。可她不敢停下來，并且覺得后邊一直有人跟著，那人就是從大樹背后竄出來的。

   她的腳底被石子割破了。腳上沒有穿鞋子，可能壓根兒沒有穿鞋子出門。這片樹林她相當熟悉，閉著眼睛也能摸回家，然而半個時辰過去，她還沒有跑到原本早應該到達的路口。

   風聲呼嘯而來，像是專門為她來的，只在她的耳邊呼嘯，樹木并沒有動靜，一張葉子都沒有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