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2年07月07日
◎黃孝紀
潘家坳只有一座涼亭,不見了潘家。附近三縣的村人,要挑炭,要趕圩,要坐汽車火車,必須從此走路而去。涼亭兩邊的山嶺,是我童年少年時代撿柴的地方,一個個山頂山窩,都熟悉得很。每次撿柴,無論上山還是下山,走到這里,我們都要坐在涼亭的石條上歇歇。盛夏趕圩的日子,我們村的三兩個婦人,挑幾大木桶濃茶,擺放在涼亭邊賣茶水。趕圩的人,去也好,來也好,走到這里,都是上坡,疲憊不堪,常會停下腳,花幾分錢,買一大碗茶,咕嘟咕嘟喝下,吁一口長氣。
如果把村莊看作一個節(jié)點,那么,這個節(jié)點定然會向四周伸展一條條細絲般蜿蜒的路徑。無數(shù)的節(jié)點和細絲,交錯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覆蓋在廣袤的湘南山區(qū)。這些土質(zhì)和石質(zhì)的細絲上,每隔二里三里,就會有一座由石柱支撐的涼亭,供往來的行人歇腳休憩,避風(fēng)擋雨。倘若我們有一雙天眼,從高空俯瞰大地,這么多黑瓦的石亭,如甲似蓋,眾若繁星,必定會驚嘆連連。
我的家鄉(xiāng)八公分村,橫亙在西山腳下。以西山為弦,以三里為半徑,繞著村莊旋轉(zhuǎn)半圓,在通往村外的石板小徑上,曾經(jīng)有過五座石亭。
西山隔山之麓,是一個名叫西沖的劉姓村莊,是我母親的外公家。從我們村莊去西沖,需沿著村北的石板小徑,穿過山下的一片旱地。山脊線也隨之走低,到山嘴的地方,是一段數(shù)丈高的石崖,崖下就是繞過我們村莊流淌而來的河段。這里筑有一石壩,叫西沖壩,水流寬闊,河水清澈,從崖上看下去,令人心驚。崖上建有一座涼亭,叫西沖涼亭。石徑穿亭而過,拐過山嘴,蜿蜒在陡峭的亂石叢中,地勢越來越低,直到與山腳下的河岸匯合,也就到了古柏森森的西沖村。兒時我跟隨母親走親戚,在這段崎嶇石徑上,總要小心地牽著母親的手,生怕滾落崖下的河里。
在西沖涼亭與我們村莊之間的小路邊,有一戶莊戶人家,村人叫之友莊上,據(jù)說以前人丁還算旺。我有記憶時,只剩一堆斷壁殘垣,一個廢棄的青磚窯,一座涼亭。這涼亭叫之友涼亭,那時還算完好。春天,這里的映山紅特別多,一叢叢,如血似火,鮮艷明麗。我們常跑到這里玩耍,大把大把折映山紅的小枝,俗稱豺狗花,摘血紅的花瓣吃。
西山向南而去,地勢抬升。我們村莊的大多數(shù)紅薯地和菜園,層層疊疊,都在這邊的山腳。這里地名叫豐產(chǎn)廟,大約很早以前是曾經(jīng)有過一處寺廟的。不過,我已不曾看到。倒是在光滑的青石板路旁,有也一座涼亭。涼亭離河岸不遠,河對面是羊烏村。豐產(chǎn)廟涼亭,差不多是我們村莊的最南邊界。過了涼亭,再一路過村上山,就進入了桂陽縣境。我母親的滿姨,我叫滿姨外婆,就住在幾里路外的桂陽縣一個小村。那村旁有一棵參天古槐,村前有一口大月塘,全是石條砌筑。滿姨外婆家就在古槐旁的月塘尖角。她沒有兒子,兩老晚景凄涼。我年幼時,母親一年里總會帶著我去看望他們幾回。有時,也把他們接到我家來住上些日子。因此,這一路走過的涼亭,我自然十分熟悉。
過了我們村南的石橋,向東,就是一河之隔的牛氏塘村。這是一個雜姓聚居的小村,村中央是一條石板街,兩旁是各樣的店鋪。這里古樹林立,環(huán)境優(yōu)雅,處在永興、桂陽、郴縣三縣交界的區(qū)域要沖。從這條街的兩端,輻射出五條石板路,是周邊村莊往來商旅的必經(jīng)之地。往東南,過了蓮花形,就逐漸進入了郴縣林區(qū)。那時村莊建房,做家具,給老人做壽材,所需的杉木,全都靠人力扛著挑著,從很遠的深山林區(qū)買回來。蓮花形是一座山名,估計是依照山的形狀而得,就如同附近一座山叫虎形一樣。這里有一座涼亭,叫蓮花形涼亭。它是我童年活動范圍的又一邊界。
穿過牛氏塘石板街往東,兩座高山夾峙,北面的這座叫對門嶺,南面的叫東茅嶺。一條石板小徑匍匐在兩山之間,從山腳逐漸抬升。一條草木荊棘叢生的溪澗與之相伴,清流潺湲。從我們村莊看去,這兩座高山正像兩堵高墻,擋在村莊的對面。相傳,有道行很高的地仙騎馬從此路過,看看我們的村莊,趕緊下了馬。再看看這兩座山,復(fù)又上馬而去。斷言這里出不了大角色,便是有,也會被高山阻斷。
這條小石徑上升到潘家坳,兩面山勢復(fù)又開闊起來,像張開的大喇叭,連綿的遠山歷歷在目。往前,便是左右兩條分岔的長長的下坡路。幾里路外,就是永紅煤礦和黃泥圩,就是南來北往的京廣公路和鐵路。每天,火車和煤礦鍋爐的悠長鳴叫,會越過重巒疊嶂,隱約傳入村人的耳中。
潘家坳只有一座涼亭,不見了潘家。附近三縣的村人,要挑炭,要趕圩,要坐汽車火車,必須從此走路而去。涼亭兩邊的山嶺,是我童年少年時代撿柴的地方,一個個山頂山窩,都熟悉得很。每次撿柴,無論上山還是下山,走到這里,我們都要坐在涼亭的石條上歇歇。盛夏趕圩的日子,我們村的三兩個婦人,挑幾大木桶濃茶,擺放在涼亭邊賣茶水。趕圩的人,去也好,來也好,走到這里,都是上坡,疲憊不堪,常會停下腳,花幾分錢,買一大碗茶,咕嘟咕嘟喝下,吁一口長氣。
這些涼亭,差不多都是一個模樣。四棱的石墩,粗大的木梁,人字坡瓦面,黑色的小青瓦。如同一本翻開的大書,覆蓋在穿越而過的石徑之上。石墩之間,有連接的石條,供行人坐歇。有的還建有一人多高的石墻,可擋寒風(fēng)。
于今思量,這些涼亭的敗落,是與公路的修建一同開始的。通村公路日漸完善,拖拉機,卡車,單車,摩托,客車,小轎車,先后都進了大村小村。人們出行速度加快,涼亭不再是停腳歇息的地方。沒有了需求,遠離了日常生活,雨打風(fēng)吹,坍塌也就不可避免。早幾年回故鄉(xiāng),這五座涼亭,已經(jīng)倒了三座,石墩石條被人搬走。剩下的蓮花形涼亭和潘家坳涼亭,也是殘破不堪,無人理識,倒塌不過遲早的事情。那些細絲般的石板小徑,或者已被公路掩埋,或者已沒入不再有人走過的荒草之中。
時間,就是如此冷漠而無情。那些在山嶺間,在大地上,在村莊旁,挺立延續(xù)了千百年的石砌涼亭,已經(jīng)并將繼續(xù)坍塌,坍塌,還原成一片廢墟,一處遺址,一抔塵土,不可阻擋,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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